2007年8月11日 星期六
2007年8月9日 星期四
2007年3月14日 星期三
1、誇父:有歷史記載的最早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喜歡在烈日下裸奔。朝著太陽方向狂跑,自己聲稱要去追求光明,早上向東跑,到了下午卻發現太陽在西邊。於是來回往復,終於中暑而死。
2、神農氏:發楞功頑固修煉者,爲了追求自身圓滿,到處收集仙丹妙藥,逮著什麽往嘴裏塞什麽,最終死於食物中毒。
3、精衛:不聽勸告,未經許可在非游泳區游泳,結果溺水而死。死後化做一隻呆鳥,每天飛來飛去,不斷進行中國歷史上最早的填海工程。
4、共工:跟人打架,打不過。一怒之下,拆了房子。結果天傾西北,地不滿東南。造成了板快漂移和環太平洋——喜瑪拉雅火山地震帶的形成,對中國現代地質地貌的形成有重大影響。
5、尾生:一個有高度政治覺悟的知識份子。尾同志在談戀愛過程中正好碰到了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尾生同志爲了保護國家財産——一座大橋,不惜跳入河中,用自己的身軀擋住洪峰。國家財産保住了,尾生同志卻光榮的犧牲了。尾生同志的死是爲了人民的利益而死,他的死比泰山還重。
6、嫦娥:最早完成登月任務的中國女宇航員。面對攝影鏡頭,嫦娥同志激動的表白了自己的心聲:“對於我個人來說,這是一小步,但是對於整個人類來說,卻是一次巨大的飛躍。在這裏我首先要感謝我的丈夫後弈,是他不遠萬里給我買來了瑤池牌補鈣丸,瑤池牌補鈣丸是中國宇航局的指定補鈣丸,吃了瑤池牌補鈣丸,你好我好,他也好。”
7、柳下惠:反腐英雄,國家的好幹部。某奸商爲了拉攏腐蝕國家幹部,使出了最卑鄙的手段——性賄賂。雇傭某三陪女爲柳下惠同志進行按摩,被柳嚴辭拒絕。柳下惠同志據腐蝕永不沾,不愧博覽天下百姓爲人民的好公僕,被授予中國最正派的男人稱號,並頒發了錦旗和獎狀,被組織上委以重任。但是奸商們卻卑鄙的造謠污蔑,說柳下惠同志患有嚴重的性功能障礙症。
8、孟薑女:中國歷史上著名的恐怖分子。爲了替恐怖組織團夥——自己的丈夫報仇。使用人體炸彈毀掉了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國防工程——萬里長城。
9、花木蘭:花木蘭的父親爲了使自己和兒子逃避服兵役,受重男輕女思想影響,讓花木蘭同志冒名頂替服兵役。花木蘭同志在戰鬥中勇敢頑強,一人擊斃多名敵軍官。由一名普通農村婦女成長爲一名光榮的特級女戰鬥英雄,受到了党和國家領導人的光榮接見。
10、包公:開封市市長兼市局局長兼檢察院院長兼開封市中級人民法院院長,中科院院士。被黨中央、國務院授權可以不報最高人民法院批准直接判處罪犯死刑,包公同志本著坦白從嚴,抗拒更從嚴的原則剝奪了所有罪犯的辯護權和上述權,將一大批罪大惡極的罪犯用特製的刑具——鍘刀鍘掉了腦袋。嚴厲的打擊了一小撮罪犯的囂張氣焰,使敵人聞風喪膽,維護了國家經濟建設的繁榮和穩定發展。
2007年2月13日 星期二
當民生消費物價蠢蠢欲動,當景氣降溫政策釋出,代表經濟週期已經逐漸步出通縮時代,一不小心,全球又會陷入通膨的牢籠,站在這個關鍵的轉折點,左右你在通縮時期投資策略的諸多觀念,也應該有所調整,才能以逸待勞,搭上景氣列車投資獲利。
燥熱的初夏,便利商店裡各式冷飲銷量轉強,倒是躺在電鍋的茶葉蛋,再怎麼色香味俱全,仍難免隨著氣溫升高而逐漸乏人問津,不過,它們的身價卻在需求減弱的此時意外翻動,五月上旬,每顆茶葉蛋的售價由六元調高至七元,此番漲價似乎與市場需求旺盛無關,那麼為什麼漲呢?
物價上漲基於成本,成本提高基於需求
場景同樣是在便利商店,除了那鍋茶葉蛋之外,只要概略觀察,就會驚覺到物價上漲的空氣已經廣泛蔓延,四月下旬以來陸續調高售價的商品,尚包括台灣菸酒公司玉泉系列酒品,漲幅高達二成五;鐵鋁罐裝的碳酸飲料價格從十八元漲到二○元;鮮乳售價則調漲一成。除此之外,在標榜薄利多銷的量販店中,也逐漸傳出商品調價的聲音:義美餅乾的漲幅從一成到四成不等,在短期之內,泡麵的售價恐怕也將全面調漲。
為什麼漲?「反應成本」該是廠商一致對外的官方說法,然而這簡單的四個字,背後卻隱含了更多的疑問,為什麼廠商的生產成本會全面上漲?政治大學金融系教授殷乃平表示,包括油價、黃豆、大麥等進口物料價格上漲,而新台幣匯率則持續偏低,因此導致廠商的進口成本快速升高。進一步來看,在供需狀況決定價格的原則之下,各種大宗物資能夠漲價,必然基於需求強勁的背景,問題再度出現,究竟是哪裡來的需求呢?
油料是經濟活動的基本所需,而大宗物資則是產業進行生產的上游原料,當我們發現原油、物資的需求一路上揚,也就說明全球經濟活動明顯復甦,產業的生產行為加速擴張,景氣正由「停滯」而趨向「活絡」,當景氣停滯造成民間消費及投資意願降低,市場資金供給減少,學術名詞稱之為「通貨緊縮」;相反的,當景氣活絡,市場資金供給增加,是謂「通貨膨脹」。於是,從油價上漲乃至於茶葉蛋的行情翻動,在在說明,此際,正是由通縮邁入通膨的轉折點,數字可以佐證,今年三月,國內廣義貨幣供給的年增率高達二三‧八%,貨幣供給大增,通縮陰影逐漸淡去。
降溫政策宣告通縮時代結束
把視野暫時抽離細微的民生層面,從宏觀角度來看,近期東西兩大經濟體的政策變化,也足以佐證經濟趨勢面臨轉折的事實:四月十二日,中國人民銀行宣佈調高存款準備率,而四月二○日,美國聯準會主席葛林斯班也釋放升息訊號,到了四月二十八日,中國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宣佈「宏觀調控」的經濟降溫措施,形成所謂的「溫氏效應」。種種政策宣示有著殊途同歸的共同目的,即是減少貨幣供給,也就是採取通貨緊縮政策,以此為景氣過熱現象降溫。
此時的通貨緊縮政策是一種應變,是因應經濟環境由通貨緊縮轉向通貨膨脹格局,而採取的必要措施,因為市場的貨幣供給加快加多,貨幣的價值會開始降低,所以之前一顆六元的茶葉蛋,現在得花七元才能買到,若不及時降溫調控,任由市場資金浮濫,導致物價調漲速度超過民間消費能力提升的幅度,則將釀成惡性通膨,於是需要適時輔以政策降溫,所以當兩大經濟體的財經官員積極以政策減緩貨幣供給時,所反映的,是對於發生惡性通膨的擔心,自然也代表全球經濟情勢正步出通貨緊縮格局。
我們不確定高度通膨的時代是否緊接來臨,不過,從葛老的明示升息、溫家寶的宏觀調控等等,的確已經說明,此刻,應是告別通縮的時候,利率環境、投資機會以及投資風險均將明顯轉變,站在投資理財的角度,過往適用於通縮時代的操作觀念,就必須有所調整。
後通縮投資觀念一:經濟復甦,企業微利不再
這有點像是雞生蛋或蛋生雞的問題,不知究竟是因為市場資金寬裕才造成經濟活動復甦?還是經濟活動復甦進一步加速市場資金供給?總之,當經濟走出通縮陰影,就代表著經濟活動將逐漸轉趨熱絡,企業支出與民間消費提高,進而帶動各級產業的營運利潤空間,於是,被視為通縮時代附屬產物的「微利」現象,將漸次淡化,這應是身處後通縮時代之中,投資理財觀念首要調整的方向之一。一旦微利不再,企業的盈餘空間拉高之後,將直接強化個股基本面題材,這一點,從去年以來的全球股市表現當中已可印證,以美國史坦普五百指數成份股的業績表現來看,今年第一季平均盈餘成長達到一三%,富蘭克林投顧更預估整體成份股今年全年獲利將有一五%的增長空間,這亮麗的數字是近年僅見,意味美國各家龍頭企業明確走出微利陰影,今年基本面具有高度成長動能,而基本面正是股價中長線的趨勢所依,換句話說,當經濟局勢告別通縮,股市投資人就該要有面對中長期多頭格局的準備。
後通縮投資觀念二:基本面強勁,股市短空長多
「今年是保守型投資人積極投資的好時機!」保德信全球組合基金經理人楊婉儀用相當肯定的口吻,表達股市未來中長期多頭格局的趨勢確立,而她所謂的「好時機」,除了考量產業走出通縮陰影後的成長動能之外,也著眼於市場對政策降溫初期時所產生的過度反應,自從美、中兩國宣示降溫政策以來,以波段高點至低點計算,台股短期之內共計下跌一千二百點之多,明顯含有過度悲觀的心理因素,因此也就出現更加寬廣的向上修正空間,事實上,升息本身正可解讀是景氣復甦的一項強力印證,而市場在乍見升息時過度反應,正好提供絕佳的長線買點。
新光投信策略平衡基金經理人吳漢彬進一步表示,在大選將至的前提下,短期之內美國大幅升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目前對股市的影響僅限於心理層面,他補充:「降溫政策對股市的衝擊,一向是在官員喊話宣示的時候最為明顯,真正落實執行的時候,反倒衝擊有限!」他以「利空預警、利空出盡」的市場心理層面出發,認為美、中近期陸續宣示的降溫政策,對股市的影響將是短空長多。
而從歷史經驗來看升息與降息的衝擊,若從二千年底以來,央行一路降息對台股的影響分析,降息幅度至少必須累積八碼以上,才能看到較為明顯的資金行情效果。而若以升息時期而論,台股最近一次躬逢升息應回溯至一九八九年四月份,雖然連續升息僅維持至同年八月份,但期間重貼現率調升三‧二五%之多,而台股指數則從四月份的七三九○點,一路上攻至隔年二月的一萬二千點以上,雖然當時台股結構及市場心態並不健康,飆漲局勢明顯背離基本面,但仍可感受升息與股市指數的高度正相關。
後通縮投資觀念三:匯率波動風險升高,短線操作變數多
然而,降溫政策雖然對股市的衝擊僅屬短線,但仍然不能忽視伴隨而來的長期影響,當通縮時代結束,景氣一路上揚,接下來可能就要對抗惡性通膨的考驗,而這個考驗就像是一場長期抗戰,政府必須持續性的適時適度為經濟降溫,在這樣的前提之下,最主要的貨幣政策工具—利率、匯率的長期趨勢,也將出現迥異於通縮時期的發展格局。
不妨從葛林斯班明示升息對股市的影響來分析,楊婉儀表示,由於目前在投資市場中的大單資金大多數是避險基金,該等基金多半是以信用融資換取高槓桿度的操作效果,因此不僅對消息面十分敏感,對利率及匯率的變化更是高度關注,嚴控雙率風險以拉高價差收益,而在美國傳出最快有可能於六月升息的消息後,美元資產地位剎時升高,營造出美元匯率短期快速升值的氣氛,在此之下,避險基金自然大舉出脫非美元資產,轉進美國,除了直接衝擊各地股市,也牽累美元以外的貨幣匯率。
基本上,由於通縮結束之後,全球各區域將出現輪動升息,因此匯率波動的頻率升高,而匯率高度波動的影響,除了前段提到的資金向外流動引發股市短線風險之外,在進行海外投資時,也將承擔較重的匯率風險。專家建議,規避匯率風險之道首先在於避免短線投資且能掌握長期匯率趨勢,以目前狀況來看,長線而言,美元應仍相對弱勢,而包括新台幣在內的新興亞洲貨幣,則有機會受到日圓帶動,跨國投資人建議仍以亞洲貨幣商品為主要配置,較能避免匯率風險。
後通縮投資觀念四:企業匯兌損益金額提高,影響短線股價
匯率風險也可能對個股投資價值造成顯著的短期衝擊,尤其是外銷比重較高,亦或仰賴國外進口原物料及零組件的個股,出現劇烈匯兌損益的可能性開始提升,進而對個股股價的短線波動造成影響。以近期國內市場狀況為例,不少系統組裝業者,在第一季受到日圓走強帶動台幣升值影響下,出現可觀帳面匯兌損失,如英業達、仁寶等一線大廠,首季匯損都在五億元上下,然在美國釋出升息空氣,引發美元相對升值後,近月來,匯損已完全回沖,甚至出現匯兌收益空間,短期內個股業外題材即經歷一番冰火洗禮。
當然,投資人不必因噎廢食,畢竟通縮時代結束代表的是景氣自此向上,就電子股而言,雖然是匯兌損失的高風險族群,但匯兌損益屬於短期效應,電子股基本面仍長期樂觀,只要把握長線原則,對於匯兌風險無需過慮,而當個股短線因匯兌損失而出現超跌價位時,也可把握逢低搶短的機會。
後通縮投資觀念五:固定收益商品褪色,投資心態積極為先
利用拉高利率來適度抑制通膨壓力,將是各國政府未來基本的經濟降溫手段之一,所幸,在經濟發展無虞的前提下,升息對股市的影響僅屬短線,投資人要注意的,是在升息環境之下如何適當的調整資產配置。
從各家投顧業者,近來因應升息所建議的資產配置當中,可以發現一個共通之處,即是明顯調降債券部位的投資比重,足見當通縮時代結束,利率具有明確的反彈空間時,以往在低利環境下備受重視的固定收益型商品,其重要性將逐漸淡化。
一般固定收益商品,在通縮時期受到重視,主要原因在於風險低於一般投資商品,而所能得到的收益又遠高於低利環境之下的定存報酬,然在利率逐漸升高之下,因為借貸的資金成本提高、生活物價水準提高,連定存利率也逐漸向上攀升,因此對於投資報酬的要求不可能過低。以往在通縮時期,當年度投資報酬率超過四%,就能達到定存兩倍以上的投資效果,且足以在偏低的物價水準中應付生活所需,但在物價向上的後通縮時期,顯然,固定收益商品的低報酬已難達到通縮時期的相同效果,在此之下,即便是持以消極的「保值」心態,亦應以傳統抗通膨工具,來代替單純的固定收益商品。
惡性通膨前積極以對
通縮時期結束,就是對抗通膨的開始,對抗通膨並非是要完全抑制通膨,而是避免惡性通膨,至於如何判斷惡性通膨的發生,則可從消費者物價指數的年增率來判斷,依照歷史經驗,當年增率達到四%左右,即有出現過度通膨的可能,屆時,又可視為另一個經濟週期的轉折點,投資心態自然又該回歸保守策略。
無論如何,近來東西兩強的高分貝降溫喊話,是讓全球投資市場經歷一場震撼教育,但在緊縮政策的迴音之中,投資人更該逆向思考,只有在經濟成長動能強勁的背景之下,才有開始踩下煞車的必要,而煞車的功能只是減速,並不致於改變方向,升息與宏觀調控等於宣佈通縮時代的結束,投資人的心態、觀念與思維,也該進入一個新的週期。
2007年2月12日 星期一
聯強國際總裁杜書伍年輕時代有過多姿多彩的生活,就讀交通大學控制工程學系時,他課餘經營的「酒精燈唱片行」,就是新竹年輕人重要的西洋音樂挖寶聖地,每月還固定捐出盈餘給孤兒院。
由工程師、行銷人員等基層職務做起,杜書伍不到三十歲就當上總經理,如今他是全球第三大3C通路公司的總裁,曾被票選為「最值得投資的專業經理人」。杜書伍特別關心台灣青年的競爭力,在親身體驗過高科技社會對兩岸廠商現實的對待後,他認為,經濟社會看重的是實力,台灣年輕人要贏,不管小我、大我都要有正確的方向,否則難免被淘汰。
本報特專訪杜書伍談青年人才的養成、社會價值觀和兩岸競爭力。以下以第一人稱記述訪問內容。
迎合市場 下一代變成碰碰球
我非常憂心我們的下一代。我們這一代,比起大陸、國際人才,都還能維持一定的領先地位;但現在看到剛畢業的學生,我總是憂心:如何保證他們將來會贏?事實上,這個目標是越來越困難。
這幾年,台灣社會缺乏一種領導力量,一種領導社會往對的方向走的力量。相反的,是社會去迎合一些年齡或知識較低的人口,只因為那個市場大、有利可圖。結果,對具有深入思考能力、有前瞻性的文化,卻形成反淘汰。
應該引領社會的人物不能堅持原則,大眾也跟著缺乏深思反省的能力。結果,大家朗朗上口一些名詞,少有人真正深思,人們變得膚淺。社會變得淺薄,很容易被政客或利益團體操縱,這是很嚴重的問題。
在這種環境下教育出來的年輕人,容易缺乏深度思考、缺乏方向感。他們的人生就好像碰碰球,滾來滾去,碰撞後就轉彎,走的並不是理性選擇的路。這麼一來,導致絕大多數人對工作沒有興趣,缺乏成就感。隨著時間消逝,他們的專業實力沒增加,來自同儕、後進的壓力卻引發他們的憂鬱症,形成社會問題。
現代年輕人也有我們這一代沒有的優點。四、五年級生當年所受的教育其實很狹隘,只會悶著頭讀書,努力把事情做好,卻少了多元文化刺激。現在則不同,有大量的媒體與網路資訊。在某種程度上,視野比較開闊,這是好現象。
對於我們那一代的人,要煩惱的是太狹隘,現在年輕人則要擔心另一個問題。對於資深員工,我總是要求他們把頭抬起來,多拓寬視野;但對於年輕人,我則是煩惱要如何讓他們把頭低下去,把工作做好。其實,年輕人如果有正確的認知,及早開始,機會比我們這一代好太多了,問題是一定要選定目標,並且要能專精,最好從大學時代就要奠定基礎。
訂下目標 大學就該做好準備
學生在大學生涯就應該做好準備,進入社會才能扮演好角色。年輕人可以先想想自己的個性與喜好,一開始若不清楚,可暫訂一個,不能讓自己沒目標。了解後,一方面去選修相關的課程,不論跨系、跨學院都可以。要有藍圖,四年讀下來才會扎實。
我並不鼓勵年輕人立志當CEO(執行長)。因為當CEO是以後的事,也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太早立志只是捨近求遠。應做的是尋找方向、找到好工作,再藉此反問自己該具備什麼知識。像我當年讀的是資訊科學,大學時仍去修習會計、管理、行銷以及心理學課程,就是想要了解技術以外的知識、做工程師以外的工作。
我相信獨立性很重要,獨立的人才會思考,依賴的人不會。大學時期最重要的是訓練邏輯,學習系統性思考、結構性分析,養成這樣的習慣,學什麼都容易。
現在社會上對年輕人的「草莓印象」,一部分是來自他們好吹噓,眼高手低。外商機構帶進的這種觀念其實很不正確,一味教年輕人勇於表現自己,結果導致小伙子很會吹牛,實際火候根本不足。我認為,行銷自己跟行銷商品一樣,要注意如何清楚、準確表達出來,最多在本身的能力上加兩成修飾,再多就不適宜了。
隨著大陸在全球市場日漸壯大,台灣年輕人馬上要面臨來自對岸的競爭。總體而言,兩岸人才各有優缺點,台灣的優點是社會資訊通透、文化多元,可培養出多面向的人才;但缺點是社會富裕,年輕人在溫室中容易不夠努力,反而沒善用好的條件。
培養國際觀 避免變成井底之蛙
大陸人力的優點是人口多,優秀人才的比例若照常態曲線分布,大陸人口是台灣的五十五到六十倍,絕頂聰明的人數當然就比較多。而且大陸幅員廣大,年輕人畫出的夢想藍圖就不一樣,開店動不動就是以二十家連鎖據點為單位,胸襟開闊。他們的缺點,是沒有好的、成熟的環境,企業管理仍在摸索中,比較不易受到好的訓練。
整體評估,台灣年輕人不會輸給大陸,但重點是要抓住兩地的時間差。我很誠實地說,台灣人才只有五年的優勢,若沒有好好把握,很快就會被趕過去。
提到胸襟開闊問題,有人批評台灣年輕人缺乏國際觀,這的確是事實。要如何培養國際觀?在認知上應分兩個層次來談。首先是對國際政經的了解,了解不同國家彼此的互動與影響;如此,才能進一步了解台灣經濟及自己所從事的行業如何受到影響。如此一來,個人思考決策會產生較為精準的想法,同時也讓自己不要變成井底之蛙,人也會比較謙虛。
放任教育 好的更好壞的更壞
要怎麼做呢?第一,多吸收資訊比出國更重要,平常看電視、平面媒體的新聞,要多注意國際新聞,不要因為事發地點太遙遠就排斥或忽視。每天漸進地去感受,才能漸漸潛移默化 ;第二,出國旅遊時,除了注意風景,還要注意文化、制度的異同,要進一步思考台灣為什麼會不一樣,建立不同的文化觀點。
相反的,年輕人出國留學,重點並不在培養國際觀。其實很多留學生關在校園裡讀書是得不到什麼國際觀的,這時候我反而鼓勵留學生認真念書做研究,專注在專業學科上。
由前面的「碰碰球」概念類推,如果一個社會或企業的發展也像碰碰球,同樣容易被淘汰 ;在未來的世界,能力必須不斷成長才行。除了年輕人自己的努力,我們的社會也應該想想如何增加整體的深度思考能力,尤其近年教育過度師法美國,趨向放任管教,其實會犧牲很大的一群人,讓好的學生更好、壞的更壞,值得憂心。
就像是教育部必須負責訂課程大綱,不可能就開一千堂課讓學生自己選,國家社會也應該盡心力帶領社會找出路。例如,可以規定新聞節目裡一定要有三分之一的國際新聞,提升整體視野。當然這只是舉例,做法仍需討論。而媒體也應該多走進社會,利用校園研討會等機會,培養年輕人閱讀習慣。
《側記》杜書伍 說到做到 危機感超強
兩撇招牌鬍子,穿著永遠整整齊齊,這是一派名士作風的聯強國際總裁杜書伍的標準裝扮。當年進入職場,短短四年就當上聯強的前身——「聯通電腦」公司總經理,杜書伍在企業管理及青年人才養成上著墨甚深;他總是告誡學生:千萬別當社會的「碰碰球」。
杜書伍是交通大學控制工程系畢業,具有工程師的理性,身上卻流著教師的熱情。父母親都是老師,杜書伍大學時也在夜校當過兼任老師,或許因此對教育員工、年輕人特別熱中,他喜歡把對事物的觀察轉化為理論,並散發、流傳出去。近年他在交大、逢甲、元智、台北科技大學等校密集演講,題目涵蓋領袖格局的培養、創業經驗,成為年輕人重要的請益對象。
杜書伍認為,大學教育相當重要,工作上的訓練也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心性與觀念。他相當執著於員工訓練,早年親自為員工演講,現在,在聯強的網站上,每週都有杜書伍EMBA專欄,把他三十年來管理經驗整理成文章,吸引上萬外來訂戶加入,他也計畫在退休後從事青年教育公益活動。
杜書伍處世一絲不茍。為了聯強神通集團創辦人苗育秀一句「嘴上無毛、辦事不牢」,他至今一直留著兩撇鬍子,每天花大量的時間觀察、思考。聯強一路走來循序漸進,沒有策略大轉彎,說到做到、逐步壯大,反映了杜書伍的處世風格。
許多年輕人將杜書伍視為標竿型企業家,他也最喜歡告誡年輕人「第一步要站得住腳」,千萬不要到了出社會的時候,像碰碰球一樣地撞來撞去,沒有方向。他是一個超有危機感的人,考上交大後,竟然因為怕畢業找不到工作,到處修學分,當時就抱著管理大師彼得杜拉克厚重的書趴趴走。
杜書伍曾說,有危機感,你就會care(在乎),就會專注。在如此競爭激烈的大環境裡,杜書伍的話不只對提醒年輕人或職場人有用,對整個社會,又何嘗不然。
2007年2月10日 星期六
《烈火焚琴》
第 一 章
蘭燼落,
屏上暗紅蕉。
閑夢江南梅熟日,
夜船吹笛雨瀟瀟。
人語驛邊橋。(注一)
高樓上,晨風裏,隨著紅牙板兒聲,十六七歲的女孩兒輕啟朱唇,一支曲子一首詞,唱得又清又靜,仿佛娓娓道來,不盡的纏綿,些許的愁緒。末了一個餘音,斷斷續續,終還是裊裊散開。便像是一只唱到斜陽的黃鸝鳥兒,不舍得就此收聲,留下一串清啼飛去了,讓人聽著餘音心底泛起一絲漣漪。
「三公子還喜歡奴家這首曲子麼?」唱罷,翠色衫子的何玉兒深深一福問道。她蹲下身去的時候,如霜勝雪的小手上那對青玉的鐲子隱在輕紗袖口裏。葉三公子投在鐲子上的視線被她翠羅紗的袖子一遮,這才想起來抬頭對身前拜倒的何玉兒點點頭,微微含著笑意。
何玉兒發間簪的一朵玉蘭花就在他面前,他不由的探頭去嗅了嗅玉蘭的香氣,還有何玉兒發間的馨香。
何玉兒逃了一步開去,又不敢真的跑遠了,抬起有點驚慌的大眼睛瞅著葉三,只見葉三站在原地微笑著看她。看到何玉兒瞅自己,葉三哈哈笑了起來,道:「還是個小丫頭,就有那麼多心思。」
不知為什麼,何玉兒就紅了臉。直到葉三拿著一錠馬蹄金塞在她手裏她才回過神來。十兩一錠的馬蹄金捏在她手裏,把何玉兒嚇了一跳,她雙手捧著,歪起腦袋看了又看。客人看她唱得好,往往會賞個四五兩銀子,可是出手就是十兩金子的茶客不但她沒有見過,唱曲的小姐妹們也都沒有遇見過。
「不信啊?」葉三笑道:「不信我就收回來好了。」
何玉兒不由自主的就握著金錠往回縮了縮,還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葉三的大笑就在耳邊響起。
「好好收著,以後嫁人的時候作嫁妝,別隨便買了胭脂花粉。多心的小丫頭!」葉三笑道。
「我不是……」何玉兒噘著嘴爭辯。
「還瞞?」葉三卒不及防的捏住她的鼻子,輕輕搖了搖道:「一聽你今天唱的曲子我就聽出來了,想嫁人了?想著誰呢?」
何玉兒紅著臉,什麼也不敢說,好久才低聲道:「謝謝三公子了。」
葉三已經回坐,他舉起面前的景德鎮水晶薄胎盞,對著初升的朝陽,看裏面的綠茶那一抹碧色在盞中蕩漾,把一個個陸離的光環洒在茶盞的壁上。他輕輕道:「好曲子,不是金銀可以買到的,人語驛橋邊。這江南雨夜,青梅熟時,驛橋邊小兒女的那一聲低語,一樣不是可以買來的阿玉兒,你唱的好!將來你會嫁個好人家。」
看著何玉兒低著頭羞得不敢說話,葉三從袖子裏拿出張紙,捏個紙團砸在她腦門上,笑道:「還不回去把它藏好?要是丟了,沒嫁妝就嫁不掉嘍!」
何玉兒羞澀的笑了,捧著金子跑下樓去,只聽見葉三在背後喊道:「你嫁人的時候可記得告訴我,我去給你梳頭!」何玉兒跑得可就更快了。
新娘子的頭髮只有喜婆和新郎官才能觸到,葉三當然不可能去給她梳頭。所以何玉兒知道那是一句逗她的話,她才跑得那樣快。唱曲的女孩兒們都知道這個喜歡逗人開心的葉三和他那一臉永遠也不會退色的笑容。
她跑得快,所以她沒有聽見葉三在她身後悠悠的說道:「將來嫁個好人,你唱曲子給他聽,他給你梳頭……」
何玉兒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清晨的茶樓上只剩下葉三一個客人。沒有了何玉兒的歌聲,也沒有她的笑容,一切立刻就寂靜了下來。葉三的笑容漸漸淡了下去,他無言的看著手中的茶,雙眼有些迷離。一片寂靜裏,他聽見樓下遠遠的人聲。
他往窗外望去,看著樓下西湖岸上,又是飛柳時節,茫茫的柳絮夾裹在晨霧裏,飄在清波上。
微微的寒意沁到他心裏,很快又給初升的太陽那煦暖的光芒驅散了,樓下有小販叫賣的聲音,熙熙攘攘的人聲裏,他聽到了風箏,聽到了新茶,聽到了木樨糕和女兒紅。這一切都融在了西湖岸邊的水味裏,清得沒有顏色,卻又纏綿得化不開。
然後他又笑了,清淺的笑,說:「小丫頭!」
他回過身來,落日樓的老板正端著一只漆盤,笑呵呵的看著他。漆盤上是一只小盞,裏面盛著一粒粒圓圓的珠茶,還有一只小爐,通紅的炭火燃在爐子裏。老板提出小爐裏的壺,裏面的水已經有八分熱,老板仔細的把水注進小盞,水卷著盞底滾了上來,盞中茶葉舒展開來,根根都化作翠色的眉宇,在碧綠的茶湯裏飄搖,沉浮不定。
老板蓋上茶盞,笑著把那盞茶捧到葉三面前,葉三也是一笑接下。他盯著老板看了一會,老板笑著點點頭,臉上頗為得意。葉三微笑著搖頭,揭開茶盞,絲絲縷縷的茶香彌漫開來,他嗅了一會,劃去茶葉,抿了一小口,清香裏微微的苦味滾在舌根。葉三想了一會,蓋上茶盞道:「採的瞿塘水,燒的栗木炭,好一味碧螺春。」
老板不言語,樂呵呵的退了下去,葉三說的半點也不錯。
他回頭看葉三,葉三坐在窗邊的身影融在淡淡的晨曦中,眺望窗外,唇邊一縷淡到遺忘的笑容,手中茶盞裏散出來的清香中,恍如一場水色的夢幻。
如此山川,如此風骨。
老板並不知道這個葉三公子是何許人也,只知道葉三公子喜歡在這落日樓上喝茶。每天的清晨,他都能看見葉三著一襲長衫踏著朦朧的晨曦走到門前,然後微笑著說:「掌柜的,一壺好綠茶,兩個薄胎杯。」
漸漸的,葉三公子每天早晨敲門的時候也就成了落日樓開門的時候,從來不用為葉三留座,因為他總是來的最早的,坐在那個凌窗的座位上,品著一杯明前的龍井,遠遠的看西湖。他就這麼等著那個和尚,葉三每天早晨來,就是和那個和尚品茶。
誰也不知道和尚在哪座廟裏出家,只知道他叫苦大師。他自稱法號叫何苦,大師這個綽號是茶客們加給他的。和尚從來不認,也不反駁,只是笑笑罷了。他不像葉三,難得笑一下,笑的時候,何苦和尚臉上才有一絲血色。何苦高大魁梧,卻有一張蒼白憔悴的臉。
掌柜的和茶客一樣,更親近葉三,因為葉三喜歡笑,喜歡說曲子,喜歡說好酒好茶。雖然葉三的笑容裏面,好像總有一些東西和何苦和尚的憔悴是一樣的,但是茶客們還是喜歡微笑的葉三。
掌柜的家傳的落日樓這份產業,他從來沒有見過葉三這樣的客人,他和葉三的交情不過是新茶到時,兩人各品一口,對視一笑。但是他總覺得這淡得不能再淡的交情才襯著西湖這水,這風,還有這臨水向天的落日樓。
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游子。
葉三飲盡了第四盞茶,日上三竿,何苦和尚還沒有來。葉三蹙起了眉頭,卻還是漫不經心的望著樓下水邊來來往往的人們,叫賣的人多了起來,聲音也顯得喧囂了。
何苦和尚高大的身形終於出現在樓梯上,葉三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把頭又轉向了窗外。
忽然,葉三猛的回過頭來,那雙會微笑的眼睛狠狠地盯在何苦的身上。整個人身上驟然起了鋒芒。何苦依然像以前一樣蒼白,只是顯得更加虛弱了一些,一手抱在胸前把寬大的僧袍裹在身上,一步一步緩緩的挪向葉三的桌子。
何苦躬下腰,慢慢的坐在葉三對面的椅子上,靜靜的看著葉三,嘴角抽動著笑了一下,笑得蒼涼。葉三眼裏精光四射,手腕一翻,五指迅捷如電,扣住何苦和尚的脈門按到桌面上,一揮長袖把兩人的手蓋在下面。
何苦沒有說話,也沒有閃避,坐在那裏僵硬而枯老。笑容沉沉的凝在臉上。
葉三眼裏的精光漸漸暗淡下去,他終於抽回了手,靜靜的看了何苦和尚一眼。
何苦嘶啞的說道:「何苦?已經晚了,難道看不出來?」
葉三開始斟茶,清亮的水流注進羊脂白玉一樣的茶盞裏。茶香彌漫開來,縈繞在兩人之間,葉三把一杯茶遞到了何苦面前。
何苦沒有鬆開抱在胸前的手,一手接了茶盞有些艱難的送到嘴邊。葉三已經喝完了茶,看著何苦一口一口的飲著茶,每喝下一口茶,就有一口鮮血從他嘴裏涌出來流到盞中,血在茶盞裏騰起來,煙一樣彌散,把茶染的鮮紅。
「好苦,確實是好茶!」何苦飲下半盞茶,茶盞裏卻還是滿滿的,半盞茶,半盞血!
「終於來了麼?來的是誰?」葉三問。
「何必知道?」何苦搖頭道:「既然走了消息,今天來了這一幫,明天就會來那一幫,都是來殺我們的,又何必問來的是誰?」
「嗯!」葉三點頭,「還是那句老話,何必問殺你的是誰?好!」
他盯著何苦的眼睛沉默下來,眼裏像是有根刺,刺到的卻是何苦和尚瞳孔裏的木然。
「我已經殺了他們這次來的三十個人,」何苦說道:「如果你不快離開這裏,三百人,三千人都可能會來此地。殺你,殺我,殺濃兒。」
「你要我帶她走?」葉三問道。
何苦點頭:「你只能走,走得越遠越好!」
「早知道還是躲不過,我就不應該帶你們來這裏。」
「不是你的錯,阿葉,我在這裏一直很開心。這裏是個讓人不願意離開的地方,要多謝你帶我們來這裏過這四年的時光。無可遺憾!可是,現在你要答應我趕快帶濃兒走。」
良久,葉三說:「好!」
「我還能幫你做什麼?」葉三飲盡了最後一口茶。
何苦嘴唇哆嗦了一下,良久才道:「好好照顧濃兒!」
「還有麼?」
「沒有了!」
葉三看著手裏的茶盞道:「想不想喝酒?自從你出了家,再也沒喝過酒吧?」
「想!」何苦和尚乾咳著。
「掌柜的,要一壇上好的竹葉青!」葉三對掌柜喊道。
掌柜的有些詫異,雖說落日樓是酒樓,可日間多半是供茶,葉三也從來沒有在晨間叫過酒。但一壇老窖竹葉青還是擺上了桌,葉三拍開壇口的封泥,嘆到:「好酒。」
湖上的水風從窗外來,夾著竹葉青淡淡的酒香,確實令人醺醺欲醉。
葉三捧起酒鐘舉到面前,靜靜的看著何苦和尚,然後仰頭把一鐘醇酒灌了下去。何苦和尚也艱難的舉杯昂首,碧青的酒液流進他的喉嚨,他微微的笑,笑容永遠的凝固在他臉上,好像這淡淡水風中的淡淡酒香,真的把他的魂永遠挽留在快樂的地方,永遠不再歸去。
酒鐘從他手裏落了下去,墜到地上,響聲驚動了四周的茶客。
何苦和尚坐在那裏再也不動了,他的手垂下去,衣襟散開,胸前是一柄修狹的短劍深深的扎在他胸口裏,周圍都是紅黑的血污。
無數驚恐的目光裏,葉三平靜的給自己斟酒,把一鐘又一鐘竹葉青灌了下去,根本無視於對面那個一動不動的何苦和尚。
最後一滴青碧色的酒液漓在酒鐘裏,濺起一輪輪青色的漣漪。
凝然看著酒鐘,葉三把酒壇摜碎在地下,他昂然起身,探手拔了何苦和尚胸前的短劍。陽光裏,葉三看劍,劍芒流轉,如夢如幻。葉三的指尖掠過劍刃上何苦和尚的血。
他虛劈一下,冷冷的說:「都出去!」
哪裏還有人敢在落日樓裏呆?連掌柜的也隨著茶客往外跑了去,葉三卻叫住了他,葉三從懷裏掏出了顆拇指大小的夜明珠道:「買這落日樓,夠不夠?」
「夠,夠!」掌柜的忙不迭的回答。以那顆夜明珠的大小光澤,也確實夠買下這棟落日樓了。
「好!」葉三道:「上二十壇燒刀子,你也出去!」
燒刀子被一壇壇搬了上來堆在樓上,葉三對著死去的何苦和尚靜靜無言,擦拭著手中的短劍。
掌柜的搬上最後一壇酒,他看見葉三把一整壇燒刀子喝水一樣淋在口中。然後葉三立起身來,挺直了腰,低沉的咳了兩聲,滿口鮮血從他嘴裏咳出來,染紅了他雪白的衣,他恍如妖鬼一樣提劍默立。掌柜的急忙跑了出去,他的背後響起了劍鋒劃破空氣的振鳴和葉三的長哭。
捕快還沒有趕來,整個西湖邊上,所有人都圍在落日樓前。聽落日樓裏寒風呼嘯般的劍吼,聽葉三公子嘶啞淒烈的長哭,還有他響遏行雲的吟誦。
老大哪堪說
似而今,元龍臭味,孟公瓜葛
我病君來高歌飲
驚散樓頭飛雪
笑富貴,千鈞如發
硬語盤空誰來聽
記當時,只有西窗月
重進酒,換鳴瑟
事無兩樣人心別
問渠儂,神州畢竟,幾番離合
汗血鹽車無人顧,千裏空收駿骨
正目斷,關河路絕
我最憐君中宵舞
道男兒,到死心如鐵
看試手,補天裂(注二)
「出來了,出來了!」
人群裏一陣騷動,葉三已經一口短劍一壇酒,大步踏了出來。他眼中有淚,襟前盡血。眾人不由的惶然退後,倒像面前的葉三公子乃是殺人凶手一樣。
伴著一縷淒然的笑,葉三轉過身去面對著落日樓,一聲吼,穿雲裂石中,揮舞起手中劍。燦爛的劍華一閃而沒,落日樓的兩根門柱都被劈為兩段,高大的門庭轟然塌落,砸在地上,把落日樓的門口封死了。沒有人敢說話,看著葉三把手中的一壇酒洒在門前。「嚓」的一聲,葉三揮劍砍在地面上,一顆火花點燃了酒。
火燒得比想像的快,很顯然葉三已經在裏面洒遍了酒,很快底層就已經煙火處處了,濃煙把葉三包圍起來,他沒有動,只是靜靜望著火中的落日樓。
望了許久,他幽幽的問:「阿冷,你要我走,要我走到哪裏去呢?」
話音飄在水風裏,斷了。
掌柜的透過飄搖的火焰,看得他沿著西湖岸遠遠的去了,背影漸漸隱沒在了初春那一片柔柔的綠草中。
鬼使神差的,他漫漫吟道:「道男兒,到死心如鐵!」
這是掌柜的最後一次看見葉三,雖然每年新茶來時他都會想到這個燒了他酒樓的葉三公子,葉三卻再也沒有回來過。
注一,皇甫松《憶江南》,我最喜歡「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瀟瀟」一句,結尾「人語驛邊橋」堪稱點睛之筆。朦朧幽遠,以為確實在白居易那一闕之上。皇甫松號檀欒子。
注二,辛棄疾《賀新郎》一首,他在《賀新郎》的詞牌上素有功力,「誰共我,醉明月」,「長夜笛,莫吹裂」還有這首「看試手,補天裂」等等,壯語連連。我非常喜歡「我病君來高歌飲,驚散樓頭飛雪」和「汗血鹽車無人顧,千裏空收駿骨」兩句。至於「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一句,感慨萬千。出語平凡而動人心魄,確實好詞。
第 二 章
夕陽透過鏤花的窗,照在白衣紫裙的女子身上,清秀的女子拈著一根銀針,針上穿著一縷紅線,紅線約在纖巧的手腕上。一幅鶴翔天的刺繡,白色的底子,火紅的鶴飛翔在金色的雲中。女子繡得很仔細,也很慢,有時候每下一針,她都要停很久很久。她總是抬起眼睛去看門外,然後失望的低頭,繼續繡著。夕陽投在她眼裏的光芒越來越黯淡,門外始終靜悄悄的。女子眉間鎖著的愁意越來越濃。濃濃的愁意在她依然年輕的臉上隱隱透出一絲滄桑。
門外一聲輕響,女子慌忙起身要去看。她這麼一動,指尖上猛的痛了一下,低頭一看,銀針已經刺進了她纖纖的指尖。她拔出銀針,一粒血珠隨著冒了出來,她沒有太在意,卻抬頭去看那個站在門口的白衣青年。白衣的青年帶著一股嗆人的酒氣。倚著門,他站在那裏,卻像是遠得看不清,越是睜大了眼睛去看,他就越模糊,模糊得只剩下一片空朦的影子在夕陽裏無可寄托。
他木然的盯著她看了良久,對她笑了一下,笑得很蒼涼。她捧著自己的手一下子呆住了。
葉三走到她身邊,拿起她的手說:「怎麼那麼不小心?」
葉三的語氣是木然的,他從袖子裏拿出一只白色的手帕要包扎濃兒的手指。
濃兒任他拿著自己的手,看著他呆滯的眼神,她的聲音顫抖著問道:「阿葉,你怎麼會回來得那麼晚?阿冷在哪裏?我一直在等你們……」
她手上的血珠劃落下去,濺落在雪白的絹上,血的顏色和那上面的紅鶴一樣的鮮艷。刺眼的紅色讓濃兒忽然間有一種很可怕的感覺,打斷了她自己的話。葉三也停下來,和濃兒一起看著上面鮮艷的血色。好一會,他勉強的笑了一下,繼續幫她包扎手指。
「阿冷已經走了,以後你不用再等他了。」葉三包扎完了才說道。
「走了?」濃兒打了個哆嗦,她的另一只手緊緊的拉著葉三,急切的道:「阿葉你說清楚一點,你不要嚇唬我!」
看著她期待而慌張的目光,葉三清清楚楚的說道:「他死了!」
「你騙我!不可能的!」濃兒愣了一下,然後她使勁掙脫他的手大聲說,她瞪大眼睛盯著他,像個任性的孩子。
然後她哀求一樣的說道:「阿葉,你給我說,你不要騙我,我求求你不要騙我?這不可能的!」她的淚卻已經垂落下來,因為她看見了葉三依舊木然的眼睛。
葉三把濃兒摟在懷裏,濃兒纖弱的身子在他懷裏顫抖,他的肩頭被濃兒的淚打濕了。
揉著濃兒的長髮,葉三輕聲說道:「他死得很安祥,真的,我們也許都不能像他死得那樣安祥呢!」葉三把臉貼上濃兒的面頰,又道:「要哭,你就哭吧。但是不要怕,我在這裏,阿冷是真的走了,我還在這裏陪你。」
濃兒終於哭出聲來。
夕陽投在兩個相擁的身影上,濃兒嬌小的身子幾乎完全縮到了葉三的懷裏,地下的影子越拖越長,也越來越朦朧,看起來就像是一個人。
日落月升,無言的葉三擁著濃兒直到她哭盡了所有的淚水。
「阿冷怎麼死的?我們該怎麼辦?」懷裏的濃兒哭累了,靠在葉三的肩上抽泣著問他。
「我不知道,」葉三說,「我什麼都不知道,他沒有來得及告訴我。」
「那我們該怎麼辦?阿葉,我們怎麼辦?」懷裏的濃兒仰起滿是淚的臉兒對著葉三。
葉三搖頭道:「明天我出門一趟,我不在的時候,你不要住在莊子裏,找個地方躲起來,乖乖的等我回來。」
「你去哪裏?我要和你一起去!」濃兒扯著葉三的袖子不放。
「聽話,我很快就會回來接你!」葉三凝視著濃兒的眼睛說,「等我回來,嗯?」
許久,濃兒終於勉強的點了點頭說:「你一定要回來接我!」
葉三輕輕嘆息,把她又抱在懷裏,貼在她耳邊道:「阿冷死了,除了你,我連一個可以犧身的地方,一個可以相信的人也沒有。不帶著你,我一個人走到哪裏去呢?無論怎麼樣,我一定回來接你,無論如何!」
「你就像今天這樣等我,再等我這一次。我要知道有你一直在這裏等我,我才能安心。以後我帶你去很遠的地方,永遠守在你身旁,你就永遠也不用等我,為我擔心了。」
說完,葉三忽然鬆開懷裏的濃兒,揮袖出門。只剩下濃兒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天窗洒下的一抹蒼涼月光裏。
風篁嶺,焚琴莊,煮鶴苑。
天高風冷,夜靜無聲。
葉三拉開了煮鶴苑的竹扉,自從冷二公子出了家,這是他第一次進這片園子。夜色裏,何苦和尚侍弄的花草們依舊隨風搖曳,物是人非,草依依。月下的葉三,白衣勝雪,形影相伴。
何苦和尚住的那棟茅屋低矮破蔽,在夜裏尤其顯得黝灰冷暗。葉三伸出手去推那扇虛掩的門,觸手時,「吱呀」一聲響驚得葉三縮回了手去。靜下神來,葉三搖頭苦笑。他卻不再去推那門,轉身退了回來。站在園子中間,葉三忽然擊掌,清亮的掌聲擊破了園子裏的寂靜,掌聲散去,風裏只有剛才那扇木門吱呀吱呀的聲音仿佛和著葉三的掌聲。葉三看著那扇門裏靜悄悄的黑暗,幽幽的問道:「打不死的冷二也不在了麼?天地間莫非終究會只剩我一人?」
「罷了,來者不可擋,過客怎由追?」葉三張開廣袖,迎著月光長歌起舞。呼吸天地,挽動山河。他的長袍凌風飄展,裹起周圍的花草洒在空中。廣袖遮天,長歌動地。葉三的身形似一只凌空渡虛的冷鶴,輕盈飄洒,不勝高寒。歌聲更是清亮激越,仿佛銀河天流,無始無終。
望處雨收雲斷,憑欄悄悄,目送秋光
晚景蕭疏,堪動宋玉悲涼
水風輕,萍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
故人何在,煙水茫茫
難忘
文期酒會,幾孤風月,屢變星霜
海闊山遙,未知何處是瀟湘
念雙燕,難憑遠信,指暮天,空識歸航
黯相望
斷鴻聲裏,立盡斜陽(注一)
歌未盡,有琴聲如訴,颯然浮空,纏綿而起,再轉羽烈剛昂。一琴之烈,震動山巒,明月失華。琴聲如同御風飛揚,升騰直入蒼穹,高而復高,烈而復烈。操者無言,聽者無語。
忽然,葉三停下身形,按上那雙彈琴的手,輕輕道:「剛極易折!你怎麼也來了?」
月下彈琴的濃兒淒然道:「我們還是逃不過,我們會不會和阿冷一樣?」
淚珠掛在她清秀的臉蛋上,晶瑩剔透,青色的娥眉下,是她閃著淚光的瞳子,亮得逼人。風來,掠過她的頰邊,她的長鬢纏綿的黏在頸邊細膩的肌膚上。葉三淡淡笑了,指尖夾起她的長鬢緩緩理過,又捏著她素絹的衣領幫她正了正。
「濃丫頭,不要怕。不會有事的。」葉三輕聲安慰道:「只要有我和你在一起,一切都會好的!」
在他目光注視下,濃兒點了點頭,葉三微笑。拉過琴來,手指慢慢按在弦上。
「你真的不知道是誰殺了阿冷?」
葉三不語。
「難道就讓阿冷這樣白白死了?」
葉三依然無言。
「你不要走!」忽然間,濃兒挽住他的臂膀,潸然淚下,「阿葉,我怕,我要你陪著我!」
葉三甩開她的手,手指驟翻,琴間起雷霆之意,風雨大作。叮咚聲裏仿佛十萬雨珠洒落江河,雲下濤聲漸起,三尺飛浪。琴聲轉低,隱然江河入海,大浪濤天,水擊山崖,波濤聲裏,海天浩蕩,魚龍隱現。雲天壓海,琴聲短短幾個反復已入絕境,葉三終於挑弦入破。
雷聲復現,擊碎浪濤,摧開波面。而後一碎天地碎,一摧江海摧,葉三十指揮處,琴聲復化為萬千水珠,逆風而起,倒擊蒼穹!長空裂!
最後一個餘音未了,琴首焦山琴尾龍齦一起崩碎,琴聲啞然。
葉三長袖拂在琴上,長琴化土,散入渺渺塵埃。
望著遠去的葉三,濃兒忽然幽幽的問道:「難道我們在這裏的日子就這麼結束了?」
葉三沒有回頭,背影一點點的模糊在夜間的薄霧裏。背後,濃兒淺唱低吟,疊疊反復的哼唱,只是無詞。
一闕《箜篌引》。
公無渡河
公竟渡河
渡河身死
其耐公何(注二)
金陵夜色,雨意蕭蕭。
南京兵部尚書府,兵部參贊機務尚軒正聽著外面滴水檐上的水聲,翻閱著一份密函。
葉三,名焚琴。七年前遷入杭州,不知其籍,於風篁嶺致地產,名焚琴山莊。富裕而無田無業,好飲茶,西湖落日樓常客。家中無僕從。有男子一名,姓冷,自名煮鶴,四年前號稱出家,不知其何處剃度,法號何苦,居焚琴莊煮鶴苑,好茶,日晨與葉焚琴飲於落日樓。女子一名,秋姓,名意濃,年二十餘,閉門少出,難知詳情。前日落日樓慘案,何苦為人所殺,至落日樓飲而氣絕,葉三購樓,焚而葬之,不知所蹤。女子意濃亦失蹤跡,焚琴莊已為空閣。杭州府中無其戶籍,不知何故。
尚軒搖頭冷笑,南京兵部的探子他一向信得過,都是他自己一手提拔。這一次,他卻對這份密報失望之極。不知究竟的人看了這份密報,還是不知葉焚琴此人到底是個什麼人物,毫無頭緒。而在尚軒,一切都清清楚楚,他根本就不需要探子的消息,對於葉三,還有誰比他更熟悉呢?他問自己。
身旁的師爺低聲道:「大人,那位自稱葉三的來客已經在堂前等了七個時辰了!」
「怕什麼?」尚軒笑道:「以他的修為,等上七十個時辰又算得了什麼?」
他揮手讓師爺退下,喚來丫鬟道:「不管他,夜深,睡了。」
堂上,葉焚琴白衣掌劍,端坐在那裏,聽著屋外的雨聲,無言無怨,如一尊石像一般。
尚軒的鼾聲從帳內傳來,丫鬟們才小心的退出內室。丫鬟方才離開,尚軒掀開錦帳,拔出壁上的尚方寶劍,凝視半晌,揮手劃開大床背後的帳子。床後竟有一窗,窗外,漫天的雨。尚軒一躬腰,狸貓一樣竄出了窗口。幾個起落,他已經到了大堂外。雨中,尚軒無言矗立,雨水打濕了他的一身,一股股細流劃過他的額頭,濃眉和眼角,也模糊了他的眼睛,尚軒卻始終沒有伸手去擦。
整整一個時辰,他就這樣遙遙看著靜悄悄的大堂,一動不動。
隔著牆壁,葉三、尚軒遙遙相對,各自無言。
堂裏就坐著葉焚琴,他不知道自己來看他吧?想到這裏,尚軒的臉上忽然有了一縷笑容,笑得冰冷卻柔和。
「葉焚琴?小三子,你終於還是回來了麼?」
注一,柳三變《玉蝴蝶》一首,說不上特別喜歡,不過還是絕妙好詞。以「水風輕,萍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可見寫景真境界。「故人何在,煙水茫茫」和「斷鴻聲裏,立盡斜陽」,懷念故人也確實婉妙無雙了。
注二,小時候讀的古詩一首,作者忘記了。只是有個故事,說一人在渡口邊看見男子遠行,將渡未渡,其妻遙遙跑來,呼喊說河上危險,「公歸來,公歸來」。男子不聽,遂渡,至河中沉船身死。等女子跑到河邊,已經是空蕩蕩的河面上官人去也。女子哀歌一曲,就是這首詩,平實的詞句裏,似乎可以看見女子淚下如雨的場面。旁觀的人回到家裏,說給自己妻子聽,妻子惻然,其妻精於箜篌,於是按丈夫的敘說譜成箜篌曲,彈唱起哀思,聽者無不淚下,好像曲子已經遺失,只有詞還留下。讀起來確實令人唏噓,斷腸好詩!
第 三 章
滿室的刀光,葉焚琴給一個魁梧的侍衛引上「大風閣」。身邊是侍衛,無數的侍衛。森寒的長刀都提在手中,怎麼看也不像是待客之道。可是葉三並沒有恐慌,只是隨著那侍衛一步步的走上大風閣。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三排侍衛提刀擋在葉三面前,兩個老者,一個中年漢子,和一個俊俏的青年一言不發的站在葉三身前身後。幃幕後,葉三還看見了一雙冷冷的眼睛。華山往返刀客,關東「貫天神錘」,江湖少俠的翹楚「寒劍一笑生」袁飛徊,葉焚琴周圍這四人都是江湖上一流的名家,可是他們加起來的實力恐怕還及不上幃幕後那雙眼睛的主人。
但是葉三的目光卻不在他們中任何一人的身上,他只是靜靜的看閣上那張空空的交椅。
這五個人都只不過是侍衛而已,真正的主人卻還不在閣中。
一個沉渾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小三子,你回來了?」
聲音轉眼消逝,代以一陣大笑從幃幕後響起,一條虯髯大漢踱了出來,撣撣衫子坐在交椅上。
看著葉三,唇邊帶著一縷笑意。
葉三點了點頭。大漢喝到:「看座!這樣怎麼是待客之道?」
早有侍衛端上了椅子,恭敬的放在葉三身後。葉三也是撣撣衫子坐下,兩人對看一眼,葉三道:「高手環繞,兵刃在手,看來也不是待客之道啊!」
大漢長笑一聲嘆道:「若是別人自然不必如此,不過『詩妖劍鬼』的葉三郎來訪,我這也是迫不得己。當年誰在陣前千刀環繞之下,一劍刺了瓦剌王子阿木獨,又是誰忽蘭溫失溫亂軍之中摘取七員上將首級而後全身出陣?小三子?對你,我不得不防!」
「其實他們在這裏恐怕也並無多少用處,」葉三冷冷的說,「我只需一劍,他們四個非死即傷,至於這些武士根本擋不住我的身法!」
「那我背後幃幕中這位瀟湘第一神劍木先生呢?」
「能擋我一步而已!」
「那在你說來刺我於劍下實在易如反掌了?」大漢微笑道。
葉三搖頭:「唯一過不去的是你自己那一雙掌,尚軒,能擋住我的劍的,只有你自己!」
尚軒縱聲大笑道:「葉焚琴,葉江南,不管你叫什麼名字,你還是當年一詩一劍,取人首級於無形的葉小三!」
「可是,你還是那個陣前一怒,摧折千軍的『鐵馬將軍』麼?」
尚軒無語,繼而他微笑道:「現在我是南京兵部一部尚書的尚軒。」
「總之你不再是當年那個尚軒了!」葉三寸步不讓。
「也罷,」尚軒嘆道:「你為什麼又回來?」
「阿冷,已經死了。」葉三一字一頓的說道。
「阿冷,已經死了?」尚軒問葉三,眼裏忽然掠過一絲難解的陰翳。
「阿冷,已經死了!」葉三冷冷的重復,什麼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阿冷,已經死了。」尚軒低聲對自己道。
「你們終於還是給人發現了。誰殺的他?」尚軒問葉三。
葉三輕輕搖頭:「死了就是死了,他什麼也沒有說!阿冷當年殺人不少,終於有為人所殺的一天,也該無怨無悔。何必問誰殺的他?何必問殺你者何人?當年你不是也說過這話麼?」
「朝廷要他殺人,這本不是他的錯!」尚軒道:「罪過本不應由他來承擔!」
「殺人者,人恆殺之!阿冷終究還是錯過,殺手死於殺,終歸是無話可說!」
「你還殺人麼?」尚軒問道。
「每當月圓時分,血氣翻湧,還是忍不住要殺人。」葉三道:「我們這樣的人,不殺人,則欲生不得,欲死不能!」
「杭州西湖岸,月夜笑殺人!」尚軒嘆道。
他長袖一揮,眾人退了下去。
「其實,我也一樣!」尚軒嘆息道:「每隔一月不殺人,則血氣翻湧,痛苦不堪!」
「月夜笑殺人?」葉三幽然道:「殺人固然殺人,又怎麼笑得出來?不像當年,今日殺的都是無辜百姓,誰能笑得出?」
「不管怎樣,我們這種人,一生都不能停止殺人了罷?」尚軒問道。
「阿冷已經不殺人了!」葉三道:「他出家了,戒條下永禁殺戮。」
「他怎麼能忍受毒發時候的痛苦?他怎麼能保持住神智?」
許久,葉三才說:「他忍受不了,每當血毒發作的時候,他也守不住神智。所以每次血毒要發作的時候,他就用鐵鏈把自己鎖在禪房中。往往是狂嚎一夜,清晨的時候,他虛脫在地上,鐵鏈上斑斑的都是血!有一次,他拉斷了自己的胳膊,總算是另一只胳膊還鎖在鐵鏈上,他才沒有出去殺人!」
「他的哀嚎相必很可怕吧?」尚軒輕聲道:「你卻從來不肯解開他?」
葉三看著尚軒眼中的苦楚,冷然道:「我不會解開他讓他殺人,相反,他如果沖出來,我就殺他!這是他自己叮囑我的,我已經答應了他!」
「雖然你自己也殺人去解血毒,他叮囑你的事你卻一定要做?」
「是!」葉三道:「每當他能忍過一夜不殺人,天明的時候,他總是對我笑,笑得很開心!他比我強。」
尚軒默然良久道:「既然你不想殺人,那麼你何必回來?你明知我手下江南錦衣衛三部除了殺人再無別的買賣!」
「我無路可走,既然已經給人找到了行蹤,如果我不來這裏,半個月內葉三在杭州的消息就會傳遍天下,到時候武林中千人萬人齊聚杭州,殺我,也殺濃兒。我逃不掉的,逃到哪裏,我都止不住月圓之夜發狂而殺人,總會給人找出來!」
「是!」尚軒道:「你一旦發狂,總會給人尋出來,你一手『不歸神劍』永遠瞞不過人的!」
「所以,你來這裏?」尚軒問道。
「我只想能讓自己和濃兒能再苟延殘喘一些時日,畢竟南京錦衣衛庇護下沒有人敢動我們。我有機會可以離開這裏,找個他們尋不到我的地方隱居起來。」
「當年漠北之戰,你和阿冷有功於朝廷,後來又依朝廷旨意誅殺武林中人,今日朝廷卻棄你們於不顧,你屢遭追殺,難道只是想逃,卻從來不怨?」尚軒幽幽問道。
「我怨?」葉三輕輕問道:「我怨誰?」
「你怨誰?」尚軒咧開嘴好像要笑,卻沒有聲音。他對著葉三搖頭再搖頭。忽然,他仰天狂笑:「葉小三,你居然會說笑話了!」
「你來!想知道你該怨誰,你就隨我來!」尚軒抽身退到幃幕後。
長長的甬道,一重又一重的暗門,葉三穿過幃幕,看見無數的黑衣侍衛持刀而立,一言不發。
尚軒遙遙引著他穿過黑衣侍衛和重重的暗門,在一扇火眼麒麟的牆壁前停了下來。尚軒回視葉三,按動了麒麟頸下的一片逆鱗。
燈火耀花了葉三的眼睛,麒麟壁移開後,無數盞明燈下,黑衣的武士無聲的矗立。比燈火還明亮的是他們森冷的眸子!葉三在他們眼裏看到的,只有寂靜肅殺的冷傲和無怨無悔的忠誠。葉三進來,卻無人顧盼一眼,數十雙目光下葉三打了個寒噤!
尚軒比了個「請」的手勢,大踏步上前,端坐在中央的位置上。黑衣武士的環繞下,他高大的身形王者般凜然不可侵犯。
「小三子!」尚軒對他道:「看看這個地方,看看你自己!」
葉三啞然。
尚軒擊掌:「小七!讓三公子看看你的劍法。」
劍挽流雲,漂泊不系,如流水一去不歸,卻不滅江河萬古!
「這是我的劍法,」葉三瞪大眼睛看那個叫小七的黑衣少年舞完了劍,沉默良久才低聲道:「真的是我的不歸劍法!」
尚軒點頭:「你以為他的劍法如何?」
「假以時日,當在我之上。」葉三說。
「你錯了!」尚軒露出一縷詭異而淒迷的笑容,「他永遠不能超越你,他的資質不如你,他今日的修為已經到了顛鋒,武功上他恐怕永遠不能再前進半步了。」
葉三的瞳子驟然放大了,他驚恐的退後幾步,艱難的穩住了身形。他的臉詭異的扭曲著,哆嗦著的嘴唇終於吐出幾個字:「難道,難道他也是……」
許久他才說出了那震顫他心底的最後兩個字:「藥人?」
尚軒冷酷的笑意浮現在臉上:「不是和你我一樣中了血毒的藥人,有幾個人能在這樣的年紀把劍法催發出這種威力?他和你一樣,是一個『藥人』!他們都是!」
「我懂了,只要你有了他們,朝廷也不敢把你怎麼樣。有了他們,千軍環繞下取人首級,即使以禁宮無數高手,恐怕也抵擋不住這些藥人?這些你可以制造不休的藥人。有了他們,你,就是天下第一!」
尚軒微微瞇起眼來,眼中的冷光射到葉焚琴臉上,他猙獰的冷笑:「是!這些不過是朝廷自做孽,為了制服瓦剌部不惜想出『藥人』這種歹毒的主意。你可記得當初我們是如何的痛不欲生?給灌了藥後身體裏血毒發瘋的流竄,那時候你是不是寧願死了?這也是為何你到今日還是月月不殺人則止不住體內的魔性的原因。朝廷?哼!飛鳥一盡良弓則藏,把我們一條死狗一樣踢在一旁的朝廷!是誰在千軍萬馬中沐身以血刺殺瓦剌王子退敵十萬?是誰亂軍中摘取上將首級七顆自己卻被傷四十餘處?又是誰為了朝廷大局刺殺崑崙掌門何秋道陷身在崑崙雪山中為人追殺七日不得回?誰去救你?要不是阿冷逆令而行孤身狂戰三日兩夜救出你來,天下可有葉三葉焚琴?是你!葉小三,是你!可是你今日如何?阿冷死了,朝廷中可有人理睬?天下除了我誰能救你?以朝廷的意思,你這樣的藥人死得越快豈不是越好?朝中的高官們可記得是你當年的血戰退了瓦剌十萬雄兵才換來他們今日的太平?他們不管,他們還把你趕去為他們殺人,天下都不知道你是為朝廷殺人,武林中都以為出了一個絕世魔頭,誰想到你為人賣命的無奈?你為朝廷殺人,天下人卻皆欲殺你而後快!現在他們不用你為他們殺人了,你就最好趕快給人殺掉,也好安撫一下武林中的人心!你像一條給抽乾了血肉的狗,只剩一張狗皮,他們還要從狗皮上踏過去!」
「至於我?」尚軒嘿嘿的笑道:「那麼些年來,我從來不敢透露我當年是朝廷的『藥人』,是為朝廷流乾了血的一條狗!可是仗著當年那點戰功升到這個位子又如何?還不是有人想方設法的抓我的根子,恨不得把我最後一點血也榨出來再攆下這個位置?」
「葉小三!我恨!我恨啊!」尚軒低低的吼道:「難道你不恨?難道,你不恨?天下間只有我能救你,不讓武林中千千萬萬人殺你。只是因為,我可憐你,我和你一樣,是個『藥人』!」
說到後來,尚軒已經像一只受傷的野獸,喉間擠出憤怒的咆哮,眼睛裏爬滿了血絲。
「小三子,你無處可去!阿冷死了,你給他收屍,你死了,誰來埋你?」過了許久,尚軒靜下來幽幽的問。
靜悄悄的,葉三看自己的劍,微微搖頭。
一片無聲裏,葉三說:「尚軒,你真的變了!」
「要麼變,要麼死,小三子,天下已無你立錐之地!」
「我知道了!」葉三苦笑,進前一步道:「我不過是一條野狗!誰能救我,我就只能跟誰。那麼,你要我做什麼?」
尚軒笑了,笑聲中,他說:「小三子,我不相信你!」
尚軒還在微笑:「殺手第一,詩妖劍鬼,不在我這些手下的面前,我是不敢接近你的。」
「你怕我是朝廷派來的探子?那你為什麼還對我說這些?」
尚軒搖頭:「我不知道,可是我明白葉小三從不輕易服人,當年膽敢違朝廷金牌之令被逐出錦衣衛的不也是你麼?當年誰都以為你已經投奔了崑崙派,可是何秋道壽辰之時痛下殺手,帶其首級闖下崑崙無頂峰的還是你!葉三,你是條誰也縛不住的狂龍。你現在拔劍殺我也絕不令我驚奇,你是只為自己殺人的人,不是中了血毒,朝廷恐怕也制不住你吧?所以,我不信你。」
「你不信?」葉三輕聲問。
「我現在還不信!」尚軒揮袖道:「送客!」
兩名黑衣武士跟著葉三走出了暗道,葉三臨走的時候說:「縱是條狂龍,又能如何?何況還有濃兒。我已經答應了阿冷照顧她。」
「濃兒?她還好麼?」尚軒的聲音溫柔了很多。
葉三點頭,然後他走了。
武士們退下了,火把燃燒的聲音裏,尚軒獨自沉默。
天色將暮,尚軒在花園裏捧著一卷《公羊傳》,來回踱步。
師爺急匆匆的跑了進來道:「大人,那位叫葉三的公子又來了!」
「是麼?」尚軒挪開面前的《公羊傳》,「今天是第四次了吧?」
師爺看他手裏的書,不由的詫異,整整一天尚軒都在花園裏讀書,傳令讓葉三在府外候著,可是從早到晚,手裏的書竟是一頁也沒有翻過。他不敢多言,忙點頭稱是,又加道:「連昨日和前日,葉三公子共求見過十一次了。」
「十一次?不少啊!」尚軒嘴邊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笑容。
尚軒喚了一聲丫鬟:「拿我的軟甲,更衣!」
葉三給丫鬟引進了府門,面前,寒光奪目。一百餘名軍士持刀而立,半分也前進不得。遠遠聽到一聲長笑,抬頭看時,尚軒正在一群黑衣武士的簇擁中,立在尚書府裏最高的月明樓上。面前的尚軒雖然仰面可見,卻是在刀劍重重護衛之下,尚軒就在這銅牆鐵壁中縱聲大笑。
「小三子,你可知道,我也一直在等你?」
「可是我卻進不了你的大門。」
「所以你便日日來?」尚軒收斂了笑意道:「莫非,葉小三也有急的時候麼?」
葉三苦笑,嘆道:「只怕不過幾天,崑崙派的高手和江湖中不知多少成名豪杰就會把江南這片地翻過來找我葉焚琴了,我縱然要被碎屍萬段,連濃兒也不知能不能躲得過去。」
「要我幫你麼?以南京兵部之力,要想讓那些武林中人老實一點應該不是難事吧?」尚軒笑得像一只狡猾的狼。
「不是要你幫我,我又何必來?」
「好!」尚軒喝道,同時一張紙片在他內力灌注下旋轉著削開晚風,夾著尖厲的呼嘯劃向葉三。葉三輕描淡寫的信手拈下,臉上有一絲苦澀:「四年了,想不到我又回來接這種帖子。」
「濃兒我會照顧,我希望看見你活著回來!」尚軒說罷一揮袖就要退回樓裏。
「尚軒!」葉三忽然在他身後吼了一聲。尚軒緩緩回過頭來。
葉三的聲音一下子又變的飄渺不定:「在你眼裏,我到底是什麼?高樓傳帖,你連走近我都不敢了麼?」
尚軒搖頭,他的聲音遠遠的飄來:「小三子,我不敢,我真的不敢相信你。」
說完這話,尚軒已經消失在樓上的珠帘中了。
月明樓上,師爺湊近尚軒輕聲問道:「大人說葉三此人有虎狼之心,派這樣的重任給他,萬一給他猜到了我們的大事恐怕就不妙了。」
「虎狼之心?」尚軒挑了挑眉尖,冷笑一聲,「虎狼怎可與葉小三相比?」
「那大人何以有此一舉呢?」
尚軒難以捉摸的笑了一下,低下頭去看看矮小的師爺,良久不言,而後搖頭輕嘆一聲走開了。
師爺一腦子霧水,悄悄拉開帘子看著樓下晚風裏矗立的葉三。夕照裏的葉三打開手中的信箋,凝視那上面的寥寥數字。他抬起頭,眼睛裏兩股寒芒一下子刺進了師爺的心裏,師爺手一抖,帘子落下了。
良久,他才敢探頭再去看樓下的葉三,庭院空空,葉三已經去了。
第 四 章
山東濟南府,端午佳節。
入夜,火樹銀花開滿天,街頭巷尾都是雄黃酒濃郁的酒香,艾葉菖蒲的煙氣也從家家戶戶門前飄出來,時時傳來大人們喚孩子回家吃粽子的喊聲,可是孩子們似乎更願意在街頭追逐笑鬧。
喧鬧的小街上滿是融融的平安氣像。
今夜湖上魯王朱有顯以五千兩白銀大辦龍舟競渡,是一年一度的盛事。吃罷晚飯的人們,三三兩兩的穿街過巷走向湖邊。一個白衣的青年就夾在人流裏,飄然向湖邊去了。他那身如雪的白衣實在太素淨,太惹人注目,幾乎周圍所有的人都會好奇的看他一眼,他對每個看他的人微微的笑,清淺的笑容柔和得讓人幾乎誤以為和他已經相識了很多年。他像是引著一陣風,倏忽之間已經消失在人流裏。
湖邊,滿是各種小吃的吆喝,叫賣精致小玩意兒的攤子,不過最吸引人們的還是一個走江湖賣藝的班子。
焰彩流光飛旋在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兒身畔,火光裏她秋水般的眼睛,柳葉似的娥眉份外生動,
利落的身段在進退騰挪間更顯婀娜,兩團火流星越舞越急,她清秀的臉兒上,汗珠兒映著火光,熠熠生輝。場外震天價的叫好,只聽見女孩兒清嘯一聲,把火流星拋上天空,整個身子也隨之躍起,在空中擰腰展袖,白鶴舒翼,亮個輕盈的身段,落下時候火流星的繩子已經在她左右臂上各纏了兩匝,她雙手托著兩團火流星,向眾人盈盈下拜。桔色的火焰裏,女孩兒明淨如山間的溪流,似乎連那雙繡鞋上也不沾半點塵埃。
女孩兒起身拿著一個托盤,一面行禮一面轉著圈子收看客們賞的幾個小錢。她只是低頭道謝,
忽然看見滿是銅錢的托盤裏居然落下一錠足色的雪絲紋銀。她心裏一喜,抬頭看時,一個白衣的青年正低頭對她微笑,一雙清冷的眸子看著她的臉蛋兒,她臉一紅,幾許羞澀泛上來,低下頭伸袖去擦拭自己的臉,這才發現如雲長發都被汗黏在了雪玉般的肌膚上。她她覺得那目光還落在她頭頂,心裏一亂,托盤落在地下,銅錢銀子洒了一地,趕忙蹲下身去拾,身旁那個白衣的青年也彎下腰和她一起去拾那些銅錢。女孩兒不敢抬頭,只看見一只修長穩健的手拾起銅錢放到托盤裏。一個個的拾,女孩家的心思越拾越亂,只聽得身邊一聲輕笑,那個青年在她耳邊低聲道:「舞得好!」那縷氣息撩動她的鬢發,害得她險些又把托盤扔在了地下。
好不容易撿拾完了,她手忙腳亂的整整自己的衣衫,擦擦自己的臉,想抬頭給那個白衣的青年道謝。當她害羞的抬頭想看看他究竟什麼模樣的時候,分明就在自己身邊的那個白衣公子卻已經不見了。好像一陣風過,他就隨風而去。女孩兒心裏一陣悵然,向人群裏瞅了好幾眼,只得鬱鬱的回到場子中間去。
接連舞了幾個場子,只見三個公差擠開人群走進了場子,大聲喝道:「魯王殿下有令,著你們班子台上獻藝,耍得好了重重有賞,耍得不好可仔細自家的皮肉!」說罷也不多話,喝令班主收拾了擔子,連拖帶趕,往魯王坐駕所在的湖畔石台那邊去了。女孩兒留戀的望了一眼散去的人群,終於還是找不到那襲白衣,無可奈何的跟著去了。
一聲炮響,千舟競發。湖上彩船的燈火裏,龍舟青布為篷,巨龍為首,二十條快槳飛快的劃動,伴著鼓聲號聲,龍舟健兒齊聲吆喝,把龍舟催動的如一只只飛箭似的,直指魯王這片石台下掛著的那顆天青龍珠。
賣藝的女孩兒卻沒有工夫看那飛馳的龍舟,石台上,她奮力舞動兩顆火流星,片刻不敢松懈。
魯王下令要看她的火流星,又不叫停,她只得不停的舞。燦爛的火光圍繞下,她如同一只燃燒的燕子,在台上四處飛翔。
「好!」亭子裏的魯王終於喝道:「來啊,孤家看賞!」
女孩兒好歹松了口氣,趕忙跟著那差人進亭子裏謝恩。魯王二十開外,一臉病懨懨的樣子,好像虛弱不堪。女孩兒卻不知道他是通臂拳上少有的高手之一,只是急忙跪下。
魯王乾笑兩聲,起身繞著她走了兩圈,笑道:「好,江湖裏的女子能有這副顏色已經是難得!來人,今夜帶她回府!」
一句話,不許反駁,這就是魯王為人處事一貫之風。在他手裏,千軍萬馬血流成河也不過是家常便飯,要一個江湖女子的身子更是一句話的事情罷了。在這樣金戈鐵馬的人上人眼裏,今夜抱得美人歸就和沙場斬將一樣,或許是一時的氣概,或許是凌駕於別人之上的強者的風采,如此而已。很快他們就會忘記那個獨自哭泣的人兒,忘記自己一朝盡歡就奪了她的夢想,她曾要等待那一天把自己鄭重的許諾給自己最心愛的少年的那個夢想。魯王不在乎,他說完甚至不再看她,他不關心女孩兒的心思,他要的不是心思,不過是女孩兒的人而已。
所以他看不見女孩兒的彷徨無措,更懶得去揣摩她心裏的苦澀。她賣藝數年,因為一幅好容貌,走南闖北沒有少受欺負。好幾次都是一線之差就要失身,清白的身子好像是賴著神佛的佑護才艱難的保全了。可是今夜濟南府魯王手中,是否她虔心信奉的神明都已棄她而去?少女的幾許幻想,曾有的青澀情愫,還有那些花前月下的痴夢還是要醒來了麼?她想哭,卻又不敢,一汪清淚滾在眼裏,呆呆的跪著,不知為什麼,腦子裏竟滿是那白衣青年的笑容,那縷微微的氣息似乎還在她耳畔。
只聽得旁邊有人道:「王爺,一個江湖賣藝的女子,身份低下,這不太妥吧?」
魯王冷笑一聲道:「哪來那麼多廢話?又不是要封她為妃。」
正在這時,差人跑進亭子道:「王爺,今年龍舟之冠已經有了,小人把他們領來了!」
「傳他們上來!」魯王話音一落,差人已經出了亭子,一會兒領著二十多個紅衣的龍舟槳手來到亭外,捧著一張名帖進來跪下道:「今年東城禮部回鄉員外郎黃重誠的龍舟獲勝,水手名帖和恭賀王爺的福壽帖在此,請王爺打賞。」
魯王哈哈大笑道:「黃重誠別的本事沒有,這龍舟競渡倒是年年奪冠啊。」把名帖扔給身邊的幕僚道:「念來聽聽,給我看賞。」
那幕僚打開名帖,清清喉嚨,拿著腔調念道:「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劍,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君血。江南葉焚琴!」
幕僚愣住了,魯王也愣住了,所有人都愣在當場。
跪在地下的女孩兒回頭,她看見亭外的水手們中,一人解開了身上的紅衫,紅衫下,白衣如雪!他抬起頭,那雙清冷的眸子盯著魯王,冷冷的一笑。他手中的船槳裂成碎片,碎片紛落中,劍如銀!
這一切不過是短短一瞬間,而後,劍起雷霆,轟鳴著化作一道銀虹直射魯王,劍上的氣息逼動葉焚琴周圍的夜風為之逆轉,劍式鋪天蓋地,一劍之威,山岳為之震顫。這一劍毫無保留,葉焚琴的身形已經融進劍裏,無退無悔,必殺朱有顯!
女孩兒的眼裏,卻只是那襲熟悉的白衣飛動,恍如天外飛仙。
朱有顯不愧是武功上的行家,銀虹甫動,他已經醒悟過來。可是他手中無劍,光憑一雙肉掌,
是怎麼也壓不下那道銀虹的。他一個箭步飛退,銀虹更漲!朱有顯心念一動,猛的拉起地下跪著的女孩兒擋在身前,他這才有機會看那銀虹飛電中射來的人。忽然間,他心裏一個寒噤,從他拉起女孩兒擋在身前的那一刻起,無盡的殺氣涌動,已經先於那柄銀劍逼到他的眉間,似乎更穿透了他的頭顱。森寒的殺氣令他窒息,朱有顯能嗅到殺氣中無限的震怒。
持劍的人沒有停,沒有退,一剎那間銀虹仿佛爆炸開來,更亮,更快,更毒。朱有顯看著銀虹裏的兩道寒芒,聽著劍上的風吼,嗅著冷酷的殺氣,直到那束銀虹射進他胸口。
那個瞬間似乎停滯在那裏,沒有了激蕩的風聲,沒有了飛馳的銀虹。一柄銀劍,洞穿了女孩兒的胸膛把她和朱有顯穿在一起,她眼裏沒有痛楚,只是茫然,甚至還有些喜悅。在那銀虹貫胸的一刻,她已經清清白白的死了。白衣的葉焚琴凝在那裏,他貼上女孩兒的沾著淚的面頰,撫著她如雲的長發,輕輕把她抱在懷裏,懷裏她的胸口還是微微溫暖的。所有人都聽見一聲嘆息,凝聚在春夜的輕寒中,沁到心裏,冰涼似水,卻又煉骨焚心。
短短的停頓,葉焚琴背後已經中了一柄長槍,一枚鐵蓮子。魯王府的衛士絕非等閑,葉焚琴抓住的是唯一的機會,只要他再猶豫片刻,他就會倒在背後的刀劍下。
帶著一脈血光,劍從女孩兒的胸口拔了出來,一個旋身,葉三的白袍和女孩兒的青衣一起飛揚。銀虹再漲,侍衛們看著魯王朱有顯的大好人頭骨碌碌滾落在地下,一腔頸血濺在葉三的背後。同時葉焚琴擋開身後的七件兵刃,七個侍衛都捧著受傷的腕子驚恐的退下,一時間,沒有人敢再上前。只看著滿身鮮血的葉三抱著女孩兒站在亭中。女孩兒的頭輕輕搭在葉三的肩上,一縷長發還纏綿的拂動在他的頰邊,好像是在他懷裏睡著了。
這一個香夢,永生不醒。
葉三轉身把女孩兒放在亭裏唯一的桌子上,解開白袍蓋住了她的身子。他的手指輕輕劃和女孩兒黏著淚的面頰,他空朦的眸子終於合上了。而後葉三揮袖,白袍卷落,遮蔽了女孩兒的面頰。他揮劍,擊柱,低啞的唱,古老的歌:
汨羅水
翻盡楚歌聲
我自憐卿我自恨
卻是無淚賦招魂
莫忘卻歸程
「卻是無淚賦招魂!」葉三彈劍,他舉劍平胸,蓄而未發的時候,似乎心底有一縷疲憊束住了他的長劍,他的劍緩了那麼一緩,他回頭去看白袍下的女孩兒。他笑了一笑,那笑容襯著他迷茫的眸子,只有一片徹寒如水的空洞。
那一夜,濟南府湖岸看龍舟的百姓看見一束銀虹挾著雷霆卷著血光飛上湖邊的亭子。而後飛躍到街邊的房頂上消失在那裏。有人說,在屋頂上,銀虹變成一個白衣的青年,嘆息著遙望湖面,失去了蹤影。
魯王朱有顯三日後出殯,據說因為觀舟時感了風寒,不幸病逝。
第 五 章
七月初七,天將黎明,一彎弦月尤在半空。
野渡無人,空闊的水面上連條船也看不見。一陣馬蹄聲打破了寂靜,晨霧裏,四騎駿馬護衛著一乘小轎來到河邊。兩騎左右護住轎子,另兩騎沿河岸向左右兩側馳去,其中一騎沖到下游半裏外的小橋,過橋又把河東仔細的搜索了一番。而後策馬回來,匯合另一騎,兩名騎士對看一眼,均是微微搖頭。
轎旁的一騎上,一個文士般的人物沉吟片刻,翻身下馬,恭恭敬敬的對轎子拱手道:「大人,河左右都搜過了,並無異常,也無人跡。此時離卯時尚有三刻。」
稍稍猶豫又道:「大人,屬下曾聽說那人詭異多變,喜怒無常。常有恩將仇報之舉,當年崑崙掌門遇他不薄,最後他卻翻臉無情。大人要親自見他,屬下還是擔心。」
他話未說完,轎帘掀處,一個精神矍爍的朱衣老者已經邁了出來,身旁的一名騎士立刻解下身上的披風給他搭在肩上。老人笑道:「李越,你家大人還不至於如此老朽,連點風寒也頂受不住吧?」
又對那個文士道:「鐵南,此事關系重大,老夫身擔都御使之職,縱然天大的危險,也不能退卻。你跟我二十年,謝松望這鐵膽御使之名是怎麼來的,你不會忘記了罷?」
這老人便是朝中官員聞名皆驚的「鐵膽御使」謝松望。他號稱鐵膽,是因為一身正氣,敢諫皇上,叱太子,彈劾三公,一生忠義,一幅肝膽當真鐵打的一樣。身邊四人是他身邊四大家將,都曾是江湖上一流的人物,尤以「鐵扇書生」鐵南的武功,已堪稱驚世絕俗。謝松望因為直諫,得罪過不少人,天下想買凶殺他的人也不知幾何。他能活到今日,全仗這四大家將的拼死護衛。
鐵南道:「大人一副鐵肝膽,天下聞名,廟堂之上市井之中誰人不敬?屬下不敢勸大人趨安避險。不過這些事情,屬下自可代勞,何必煩勞大人親歷險地呢?」
謝松望哈哈笑道:「鐵南,鐵南,還不是勸我縮在轎子裏看你們去出生入死?」
「其實老夫不通武藝,當面見他難免有兩分危險,但是他既然指明要親自見我,恐怕是有重要內情要當面說與老夫。此事重大,應當不入二耳,他如此做,並非沒有道理。我帶你等來,已經有違他要單獨見我的本意了。」
鐵南卻道:「大人固然是要為國出力,不過那人的消息確切與否還未可知,如果他一心要謀害大人,拿這些消息作個幌子騙大人來這裏欲下毒手也並非不可能!」
謝松望還是大笑道:「鐵南,你看老夫真的老糊塗了不成?任人輕易騙來?我已經去大理寺中查得當年的一些文書,他所說的話句句是實。此事如此機密,他能知曉並且告訴老夫,自然不是完全沒有誠意。如果老夫一時畏懼不敢親自見他,給他看扁了事小,他信不過老夫不願將實情全盤托出,朝中局勢就當真危險了!」
「大人,那件機密到底是什麼?難道真的這等重要?」身後的武士李越問道。
謝松望搖搖頭道:「不是老夫信不過你們幾個,牽涉朝中要員,水落石出之前,多說恐怕沒有好處。皇上親征在外,朝廷大局切要小心。你們還是不要多問了。」
鐵南接口道:「雖然大人不避艱險,但是還是要千萬小心。一會兒那人到了,大人去河邊見他,切不可走得太近。那人一旦有什麼異動,定要立即退回呼喊屬下等。屬下看此河寬兩百餘步,除了勁弓長箭,暗器絕對無能為力。河岸有樹木掩蔽,他如張弓發箭,大人可在樹後暫避。橋在下游,任他多好的輕功,想要渡河也不是片刻就能做到的。李越和趙軻埋伏在上下游,注意不得讓人渡河,更要小心有人下水。我和丘漠守在大人身後,應當足以保護大人。不過大人還是要記得,一旦有任何異動,立即退回萬勿拖延,萬勿拖延!」
謝松望伸手拍拍鐵南的肩膀道:「鐵南,我們是不是都老了?什麼時候鐵扇書生也變得如此多嘴?是不是我們真的,都老了?」
他輕輕嘆息,邁步走向河邊,鐵南看著他躬起的背影,想起他數十年的操勞在朝廷上不斷遭人排擠,而今書生已老,卻還願意為國赴險,一時間就要落淚。終於忍住,揮揮手,李越趙軻兩騎奔向上下游各兩百步的地方。
而後,四人掩蔽在周圍的樹木草叢裏,放開坐馬,讓馬兒自己跑出兩三裏外。一時間,四周寂靜下來,好像只有謝松望一人孤單的站在河岸上。
鐵南從懷裏抽出成名兵刃南山鐵扇,緊張攥住,盯著兩百步外的謝松望。時間一分一分流逝。
鐵南抬頭看看月亮的位置,卯時已到。忽然聽見丘漠低聲道:「來了!」
河對岸薄霧籠罩的沙地上,不知什麼時候,有一個白衣的人立在那裏。霧中,白衣飄飛,若真若幻。以鐵南的眼力,竟然也看不出他什麼時候來的。
「你看見他怎麼來的?」鐵南在他身邊倒是沒有看見弓箭。
丘漠搖頭,鐵南的心裏忽然一冷,攥著鐵扇的手裏沁出了冷汗。
「來的可是葉少俠?」謝松望對著河對面喊道。
「不是!」河對面的白衣人的聲音遙遙傳來,「葉三只是一個殺手,不是少俠。」
「做人做鬼,一念之間。葉公子給老夫的消息關係社稷安危,可救我朝百萬黎民,如此一念,便可做大俠!」
「大人可曾查到當年『藥人』一案?」葉三問道。
聽到「藥人」二字,謝松望的心裏也有一絲感喟,說道:「老夫查到當年寧王寫給皇上的奏折,確實提到軍中正嘗試以藥力提高將士體力,稱為藥人。可惜寧王久鎮邊陲,退任時居然遺失了大量文書,所以對於其中究竟,還是不甚了了。葉公子曾在軍前為將,千軍萬馬中獨刺瓦剌王子阿木獨確有其案。只是公子所說後來朝廷派你刺殺崑崙掌門何秋道一事卻還是迷團。冷將軍在軍中的戰功也有案可查,但是你和冷將軍離開寧王軍後就全然沒有頭緒。」
「大理寺不會留有當年的文檔,要有也在錦衣衛的宗卷裏。」葉三道。
「錦衣衛?」謝松望苦笑一聲:「錦衣衛江南三部在南京兵部,江北三部皇上親自過問,層層壁壘。不瞞葉公子,老夫連錦衣衛的宗卷所在何處都不得而知,又哪裏有權查閱?」
「鐵膽御使也無可奈何麼?」葉三幽幽問道。
謝松望沉吟片刻道:「不知所謂藥人是怎樣的東西?」
「怎樣的東西?就是我這樣的東西!」葉三忽然冷笑,笑聲破霧傳來,斷續間,涼澀幽咽,有如鬼哭。
「我只曉得以鶴頂紅,龍膽草,五花錢,紫河車等三十味藥配製的一種藥是最重要的。每七日服藥一次。起初平常,一個月後血行加快,力量激增,尤其是習武的人,有的能將奇筋八脈一夜間貫通,內力增長不可思議。可是這個時候,一身的血已經與常人不一樣了,所有的血都是毒藥,稱為血毒。人變得暴躁易怒,稍有不快則如同瘋狗一樣,嗜血之性漸長,一旦要他們上陣殺人則歡欣鼓舞。見血則狂,往往血戰七八個時辰尤然不願停下。這時候軍中讓服藥的人不斷上陣殺人,讓毒性由血入心,過了這一段,毒性終生解脫不開。再過三個月,血毒發作到了極至,夜夜哀號,體內如同萬針鑽刺,生不如死。因為毒在體內,無藥可制,大多數人在第三個月不是活活痛死,就是自盡身亡。半年後血毒才漸漸平伏,每個月發作一次,發作時人喪失理智,若不殺人見血則痛苦難耐。平時卻已經和常人沒有區別了。只是此時的一身武功,都可以讓習武數十年的高手汗顏,殺起人來……」葉三頓了一下。
「這就是藥人,這種不知還是不是人的東西。」葉三平靜的聲音悠悠送到耳邊,謝松望打了個冷顫。
「那最後造出了多少藥人呢?」
「活下來的有四個,其中三個被送到軍前,一個保護寧王的安全。」
「如你所說,其中一個今日尚在朝中身居高位了?」
「是!」葉三道。
「到底是誰?你說那人已圖謀不規,此事如果不及時料理,國家危在旦夕!」
「我如果告訴大人,大人真的能辦得了他?」葉三沉吟良久才道。
謝松望猶豫片刻,昂然道:「老夫是朝中御使,於此事並無權力。不過是非一旦分明,老夫即刻秉告聖上,相信任他天大的人物,又能如何?」
「皇上親征北漠,沒有證據,朝中恐怕沒有人會相信吧?」
「老夫當全力查找證據,只要知道其野心,先慢慢打壓,假以時日,總能水落石出。葉公子不必猶豫!」謝松望說得斬釘截鐵,「世間邪不勝正,古今同也!」
「怕只怕,時日所剩無多了。」葉三嘆息。他從懷裏摸出一張信箋道:「這是他親筆寫給我的信函,也算一個小小的證據,一切都拜托大人了。」
他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把信箋裹在石頭上道:「大人閃開一步。」說著奮力把石頭扔上天空。身後的鐵南心頭一緊,看著謝松望退步閃到了一課大樹後,這才放下心來。幾十步外,謝松望看那塊石頭穿過薄霧劃了條弧線,落在河岸上。彈了幾下停在原地,上面裹著那張寶貴的信箋。
葉三的聲音遙遙傳來道:「像我們這樣的人不能取信於人也是無可奈何,一切都有勞大人了。」
說著葉三轉身去了,謝松望喊道:「公子去向何處?」
「何處?我也不知道。」葉三苦笑一聲,「他說的對,天下之大,無我立錐之地!」又回頭走向了薄霧裏。
謝松望生怕水打濕了信箋,跑過去取下信箋,撣去上面薄薄的塵土,信箋只有寥寥數字----
「我實無奈!」
嗅進了一點塵土的謝松望忽然覺得一口氣嗆在喉間,全身都癱軟下去。他想往回跑,可是跑不動,他想喊,卻喊不出,身子軟軟的倒了下去。
「軟骨散!」身後的鐵南已經喊了出來,四大家將無一不是全力向謝松望狂奔而去。
就在這一剎那間,對岸的薄霧裏,幾十段樹枝被人一腳踢飛出來洒落在河面上。白衣的葉焚琴如驚鴻飛掠,腳尖點上了離岸最近的樹枝,借勁一彈,凌越三丈水面,又點上前方的樹枝。二百步寬的河面,葉三幾個起落,已經到了中央。鐵南心底一狠,提起少陽內力閉鎖心脈,展開「少陽箭勁」的絕世輕功,不惜傷殘自身,也一定要在葉三渡過河之前搶回謝松望。
畢竟是鐵南在地上更快一籌,葉三還有五六丈之遙,鐵南已經搶到了謝松望身旁。就在他伸手去拉謝松望的時候,他看見了劍光,秋水一樣的劍光空朦飄渺,無聲無息的從葉三手裏射出來,劃過了一道流影。那似乎是紅塵裏一段寂寞,一縷無奈,永遠捕捉不著,只能悵恨的看著它傷盡人心。
他終於還是晚了。
他只能眼睜睜的看秋水一樣的劍把謝松望釘在地下,等他拉到謝松望的手,忠肝義膽的謝松望已是再也不能慷慨陳言他滿腔報國之志了。
暴怒的鐵南擲出手中的鐵扇,激動風聲直取河面上的葉焚琴。
葉焚琴把身上的白袍抖落在水面上,踏在白袍上側身閃過,而他身後的樹枝已經給流水帶走了。此時此刻,他無路可退!除了鐵南還守著謝松望的屍體,剩下三名家將無一不是怒吼著沖進水裏。他們的輕功雖然不能凌波飛渡,可是只要葉三落了水,合他們三人之力,必能將他擒殺在水下!
就在這個時候,鐵南居然看見一只無人的小舟從上游悄悄飄了下來,從葉三身後一丈的地方掠過。葉三長嘯一聲,猛提真氣踏在白袍上。一片水花裏,白袍沉入水中,葉三卻以一個「鶴翼裁雲」之勢,輕飄飄的倒翻,落在船頭。他撐開篙隨手一蕩,小船破開水面向下游去了。
一切都只是一個圈套,一個完美的圈套。
鐵南看著謝松望手裏那張「我實無奈」的信箋,欲哭無淚,他轉眼憤怒的看小舟頭上矗立的葉焚琴,葉焚琴一襲素衣,臨風垂首。臉上沒有笑容,什麼也沒有,他竟像是一個無關的過客,在這幕慘劇中無動於衷,只是靜靜的思考著他自己。
隨著流水,小舟越去越遠。
舟如一葉,人若風竹。
三日後,四大家將被南京兵部錦衣衛以「謀刺御使」的罪名逮捕下獄,一個迷朦的雨夜,盡數被秘密腰斬於獄中,而後封卷入庫。宗卷上只有一事不解----
為什麼御使謝松望要在清晨去渡口?
或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了了。
第 六 章
福建浪琴崖,萬頃碧海,千裏陰霾。
烏雲摧海,駭浪排空的天氣裏,海上居然有船,二十丈的大海船。海風呼嘯中,船頭的岳清濁袖著手遙望遠處,右手是連綿的海崖,左手是接天的浪濤,誰也不知道岳清濁看向哪裏。漕幫不世豪杰岳清濁本來就不是可以輕易揣測的人物,十六歲接手漕幫的岳清濁到了二十歲時非但一統長江漕運,更憑借漕幫吃水上飯的幾萬條漢子和朝廷抗衡,幾年中朝廷幾乎從漕運上抽不到一分銀子。可是他二十四歲時,皇上親征北漠,岳清濁居然奉銀五十萬兩,更派漕幫弟兄來往運輸兵糧。北征大勝,岳清濁功不可沒。事後,岳清濁才對人言道:「北征大漠關系社稷安危,即使效死沙場也是為國捐軀,份內之事。斷然不能為了幫中這點小利而忘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從此,岳清濁的名字如野火燒遍大江南北,號稱「天地蒼鷹」,是武林中公認的一代英雄人物,尋常人見他一面也是難得,可是今日岳清濁卻為了一封書信,連夜乘船南下福建,頂浪行船,力爭要在天黑前趕到浪琴崖。
信上只有一句話----
「受人之托,取君首級,三月初三黃昏時分,浪琴崖」,署名也只兩個字----
「葉三」。
岳清濁身後的漕幫堂主封岸岩倒並不害怕岳清濁有什麼不測,岳清濁成名的一個原因就是他手中三尺「聽濤神劍」得武當真傳,稱為天下三柄名劍之一絕不為過,何況他封岸岩還帶著這一百來號弟兄,封岸岩不知道誰是葉三,他也不在乎,他自負以自己手下的一乾人,就是千軍萬馬也不難殺出一條生路,何況只有「葉三」這一個人。他只是訥悶為何幫主會為了這麼一個人
勞頓這一遭,他不禁問道:「幫主莫非認識那葉三?」
「在北漠曾經見過一面。」岳清濁也不回頭,隨口說道。
「他當真敢和幫主過不去?」
「也許罷,」岳清濁搖頭,「聽人說詩妖劍鬼葉三郎妖鬼之性,今日同醉明日殺人乃是尋常事,何況我和他又不是朋友。」
「那幫主還跑來做什麼?難不成他敢殺上漕幫總舵來找麻煩?」
岳清濁笑笑道:「這個人有點特別,只是想再見見他罷了。」說罷又是遙遙的看海。
一會兒,封岸岩又忍不住道:「幫主。」
岳清濁猛的揮手,封岸岩嘴邊的話頓時咽了回去,岳清濁道:「聽,鼓聲!」
封岸岩豎直了耳朵,片刻,他真的發覺了濤聲裏一點不同尋常的動靜。
鼓聲,真的是鼓聲!
怒吼的濤聲裏,一點沉雄的鼓聲傳來,聲音小得稍不注意就會錯過,可是當封岸岩真的聽到了
它,他就覺得那陣鼓點撕破了滔天狂瀾,在大海之上如同千軍萬馬踏波而來,自他身邊昂然馳過,直要去沖擊天涯海角。在那陣鼓點裏,封岸岩覺得自己能聽見駿馬昂首長嘶,刀劍出鞘振鳴,大旗在狂風裏烈烈招展,十萬帶甲將士齊聲怒吼,隨著鼓聲,他眼前居然能看見沖擊著的人流,遍地的刀光,漫天的血!他自己好像消失在了這陣鼓聲裏,只剩一雙眼睛,看著虛無的千裏沙場上那殘酷的沖殺。
天不怕地不怕的封岸岩,居然在這陣輕輕的鼓點中,顫慄而不能自持!
船停在海上,岳清濁遙望那岸上巨大山岩頂擊鼓的人,高高的山崖上,頭頂烏雲,凌波擊鼓的葉焚琴!巨浪沖擊在他腳下的山岩上,無數水花吼叫著沖上天空,化作一場大雨打在他頭頂,葉焚琴無動於衷,他只是擊鼓,不停的擊鼓。好像天地間什麼都沒有了,只有他激昂的鼓點和那幾許痴狂。
岳清濁無語,也沒有別人說話。
岳清濁剛扯下身上的斗篷要躍出船頭,封岸岩一把拉住了他道:「幫主,還是讓我們先上去探探吧!」
岳清濁搖頭微笑:「不必,你聽,那鼓聲。」
「那鼓聲?」封岸岩一時想不明白。
岳清濁大笑:「等到你能聽懂,這個位子,我就讓給你坐!」
他一聲清嘯,縱身三丈,在空中抖出手裏的錨鉤搭在岸上,一抖纜繩,人若飛矢疾射出去,飛掠十丈波濤,穩穩的落在山岩上。
葉三停下手裏的鼓槌:「岳先生。」
岳清濁點頭,道:「好一手羯鼓!」
葉三也點頭,道:「好一個聽鼓的人!」
「北漠一面,別後已有七年不見了。」
「莫非岳先生自認已老?」
片刻的安靜後,山崖上響起兩人的長笑,岳清濁道:「你真的是來殺我的?」
「如果我說是便又如何?」葉三微笑著拔劍,劍如秋水。
「如果我不信你便怎樣?」岳清濁的手搭上了腰間的松紋鐵劍。
「既然來了,何妨一試?」
「那便一試!」岳清濁話音未落,鞘中一聲龍吟,劍上風聲疾動,「夜枕古木聽山水」!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葉三輕聲漫吟,「胡,不,歸?」
劍光閃爍間,一股水濤沖天而起,水霧裏,兩人擦肩而過。只有一聲鳴響,封岸岩居然什麼都看不清楚!
「再試一劍!」松紋鐵劍劍尖急顫,岳清濁身隨劍走,劍化丈二蒼龍,夭驕在天。
葉三招式未盡,已經旋步轉劍,劍華如雪,絞碎滿天飛浪。
生死相搏,毫不容情。船上的封岸岩目瞪口呆之間,水光朦朧裏的兩人劍光來去,已經過了三十餘個回合。
岳清濁忽然大喝道:「好,再看此一劍!鷹揚九天俯海潮!」,翻身背劍,仰空躍起,空中劍式颯然展開,蒼灰色的劍輪在他手裏幻現,仿佛千萬飛鷹凌空展翅,扑擊大地。岳清濁已經祭出了他的蒼鷹一劍!
「歸去來!」葉三的一聲呼喝裏,數十道劍氣斂影化一。一劍凝然,去而不悔,去而不歸。雪玉似的一絲光影像一枚玉針,穿透了海風釘向岳清濁的額頭。沒有防御,也沒有閃避,必殺的一劍後,是出劍者死而無怨的心。這才是葉三不歸神劍的顛峰之境。
又是一片浪花,白色的水沫飛濺在山岩上,模糊了封岸岩的視線。水沫化作一陣疾雨打在兩人的身上。背對背站著的兩人,岳清濁的松紋鐵劍已經回到了腰間,葉三也正緩緩把長劍合入劍匣。
「是殺手的劍法!」
「好生霸道的劍氣!」
兩人相視一眼,笑聲沖霄而起,幾乎蓋過了濤聲。
「多謝手下留情!」葉三拱手為禮。
「彼此,」岳清濁一笑還禮,「你的不歸劍法也未全力施展。全力相搏,你我誰也下不了這片山崖!」
「生死一線,岳先生還敢手下留情?」
「現在想來確實有幾分後怕。」
「如果我剛才劍上不留餘力……」
「我一定傷在你劍下,你卻也逃不過我反手絕殺一劍。」
「雖然如此,岳先生敢收劍,仍然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
「我相信你!知音之人,一調可知高山流水,岳清濁雖然沒有那等修為,不過聽鼓知人,自命還是做得到的。雖說後怕,可是再來一劍,我還是不會發出飛鷹一劍的最後一變。」
「你相信我?」葉三沉吟片刻道:「好一個聽鼓知人!」
「殺手常自卑微,一個真正殺手絕不可能擊出你那樣將軍臨陣的氣概!殺手殺人,心內也必然煩亂驚懼,更不可能有你鼓聲中那一片隱隱的寧靜。」岳清濁意興勃發,「借鼓一用,且聽我擊一曲。」
「你連我為什麼而來都不想知道?」葉三問。
「該告訴我的時候,你一定會告訴我,對否?」岳清濁笑道:「且聽我先擊鼓,我今天見識了一個值得我為之擊鼓的人物,所以無論有天大的事情,我一定要先擊完這一曲來慶祝。」
岳清濁解下劍來擱在地上,合上眼睛,操起了鼓槌。凝然片刻,起了個慢點,鼓聲之中,岳清濁縱聲高唱:
昵昵女兒語,燈火夜微明
恩怨爾汝來去,彈指淚和聲
忽變軒昂勇士,一鼓填然作氣,千裏不留行
回首暮雲遠,飛絮攪青冥(注一)
歌聲浩蕩,仿佛龍行大海,一路長吟。
他唱此一曲,固然是盛贊葉三剛才的調子,但是唱到曲中,身受其感,不禁睜開雙眼,對著面前的大海放聲長吟。睜眼的時候,他忽然瞥見遠處海船上的封岸岩對他奮力揮手喊叫著什麼,可是鼓聲浪裏,他聽不真切。短短的錯愕間,一截秋水一樣的劍尖已經從他胸前穿透出來,傷口處的血一下子變得滾燙,幾乎要沸騰起來。可是岳清濁的心,冰冷!
落下最後一個鼓點,岳清濁勉強笑了一下,回過頭來。海風裏,葉三的白衣呼啦啦的抖動著,
他像一只插在山岩上的標槍一樣矗立在那裏,不為風雨所動,仿佛仍在聽自己的鼓聲。
「為什麼?」岳清濁搖頭。
「因為我來的目的就是要殺你,現在,我已經告訴你了。」
「何不當面殺我,給我一個明白?」
「你劍法太強,我不願兩敗俱傷。所以只得如此,你說得對,殺手都是卑微的人!」
「為什麼?」岳清濁長嘆一聲,「那樣的鼓聲,那樣的風骨,你怎麼可能是這樣的一個人?」
「你又怎麼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葉三幽幽的話音裏,一代英雄的岳清濁終於倒在了山岩上,再也爬不起來。
封岸岩已經跳下了水,瘋狂的向岸上游來,他身後是漕幫憤怒的子弟們。
葉三拾起岳清濁的劍,抱起他的屍體,站在山崖邊上迎著狂暴的海風一言不發,波濤打在他腳下的岩石上。高高的山崖上,他是那樣的渺小,好像一陣大浪來就會把他拖下海去。許久,他才把屍體,劍與那面大鼓一起推下了山崖,落到海裏,只是「咚」的一聲響,一陣浪花卷來,就什麼也沒有了。
等到封岸岩嚎叫著沖上山崖時,哪裏還有葉三的影子?只有海風裏他的歌尤然未絕:
煩子指間風雨,置我腸中冰炭,起坐不能平
揮手從歸去,無淚與君傾
注一,蘇軾《水調歌頭》一首,寫琵琶曲。後來葉焚琴唱的兩句是這首詞的下闋中的。改寫自韓愈的《聽穎師彈琴》,原詩也很好,尤其以「腸中冰炭」的造語奇佳。蘇軾配上「指間風雨」,相得益彰。
第 七 章
江南古都金陵城,碧空暮色。
兵部尚書府,守望苑。夕照裏的尚軒,身軀更見高大魁梧,他手中拈著一枝薔薇,微瞇雙眼聽著師爺的低語。寒光從他眼縫中逼射出來,師爺不敢抬頭。
「那麼說,岳清濁他們是真的死了?」尚軒問道。
「探子說親眼見到了魯王的人頭,驗屍封棺的仵作也說確實是鐵膽謝松望,我們的人守在海邊,天明時分潮水把岳清濁的屍體沖上了沙灘,雖然腫脹不堪,但是應當是漕幫岳清濁了!」師爺恭恭敬敬的答道。
「應當?」尚軒冷冷的說。
師爺打個哆嗦,忙道:「我們派去的人很可靠,絕不會出錯!」
「小三子?」尚軒輕輕嘆道:「都是你做的麼?」
無人回應。
「你說我變了,難道你沒有變?」尚軒自語道:「莫非江南那一抹煙雨,真的折了你的狂氣?還是我真的老了,才會那樣的擔心猜疑?」
他一口氣吹向手中的花枝,朱英飛落。滿苑芬芳裏,小徑殘紅,一地如血。
「又到了落花時節,夏過秋來,」尚軒嘆息著負手遠去,「時日無多啊!」
師爺方要轉身離開,聽見尚軒沉雄的聲音驟然鳴響在耳畔:「今夜設宴守望苑,請葉焚琴葉三公子賞月!」
月上柳梢頭,守望苑裏兩張矮桌,葉三和尚軒遙向對坐。數十名黑衣衛士列隊左右,手持火把。尚軒舉起身前的碧玉樽遙遙一祝,一飲而盡。葉三看著尚軒,也昂首盡飲杯中酒。
尚軒停杯道:「小三子,我們多久沒有在一起痛飲了?」
葉三沉默片刻道:「七年,七年了。自從離開寧王軍中,你在朝中為官,我在錦衣衛殺人度日,我們就再也沒有再一起喝過酒。」
「最後一次喝酒是忽蘭溫失溫決戰之前麼?」
「是!」葉三點頭,「那一夜你請我和阿冷在飲馬川痛飲,把剩下的酒澆在火堆裏聞酒香,而後各自東西,一戰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你。」
「你還記得是我請你喝的酒?」尚軒唇邊竟然有了一抹柔和的笑意。
「記得,那時候你已經是瓦剌聞名喪膽的鐵馬將軍,我和阿冷在軍中的職位卻還是小卒,根本沒有酒可喝。」
「其實,那時候的酒很少很少,即使寧王帳裏也不過十幾壇,分給將領們每人不過五勺而已。你知道麼?」尚軒輕聲道:「不過五勺而已!」
「可是我們那一夜卻足足有三壇好酒!」
「是,小三子,酒,是我搶來的!」尚軒笑了,笑得驕傲而淒涼,「是我打了兩個送酒的小兵搶來的!」
葉三抬頭不解的看著尚軒的笑容:「搶來的?」
「是啊!我本來打算分到了那五勺酒和你,阿冷一起喝個……痛快。」尚軒低頭笑了一下,幽然道:「可是我沒有等到酒……他們把我給忘了。他們從來想不起我,在他們眼裏,我和你們一樣是那種戰場上滿眼血絲的亡命徒,是他們造出來的藥人!他們把我們領到戰場上,像領一條狗,然後叫我們去咬人。這就是你我,有職位沒有職位,都沒有分別。」
尚軒坐直身體,高聲一笑道:「所以我就打了送酒的小兵,把送給西營的酒全部搶了下來,我們才能把酒澆在火堆裏。那一夜的酒,是我平生飲得最爽快的一遭。是我這個名振瓦剌的鐵馬將軍……搶來的!」
尚軒把手裏的碧玉樽狠狠摜在地下喝道:「上大壇,這麼個小杯喝什麼酒?」
看著飛濺的碎玉,葉三道:「一怒碎杯,揮壇飲酒,我們倒真的是很像!」
尚軒抱起酒壇,讓一股飛流直灌口中,直如長鯨吸海。飲到後來,尚軒卻是任憑那股酒流淋在自己臉上,一片清澈晶瑩的水光在他臉上濺散開來。酒壇終於空了,尚軒還持著酒壇靜坐如石。仰向明月,一臉的酒珠垂落。
「幾許淒涼當痛飲,行人自向江頭醒。」尚軒道:「這是那次你喝醉了酒,對我說的話。一飲散後,酒醒時分,故人都已星散。數年來一場如夢啊!」
葉三啞然,他搖頭道:「尚軒,你變了,變得我都不敢認你了,七年前的你怎麼會對我說這樣的話?」
尚軒哼了一聲道:「小三子,難道你沒有變?七年前的葉小三怎麼會為了活命去殺人?」
葉三不說話,他把酒壇舉到面前一口飲乾,放下酒壇的時候,他臉上和尚軒一樣滿是酒珠。
葉三抬頭,冷冷的盯著尚軒,他嘆了口氣道:「尚軒,其實我沒有想到你會這樣對我。你可以不相信我,也可以不見我,可是你不應該逼我去殺人,你可明白?」
葉三把酒壇扔在桌上,他似乎笑了一下,可笑容轉眼就消逝他臉上的木然裏。
「我從來就不想作一條為人賣命的狗,可是我沒有辦法,我們這些藥人就是殺手的命。你說我從來只為自己殺人,你錯了,真的是這樣我就不該殺了崑崙何秋道。可是我沒有退路,我是錦衣衛的殺手,我是個必須殺人不休的藥人!所以,何秋道死了,他對我,很好!」
「但是你是當年和我一起喝酒的人,你是當年我可以相信可以依賴可以為之戰死無悔的朋友。我可以作狗,可是你不該逼我作朋友的狗!」
「尚軒!你倒是明白不明白?」葉三大聲吼道。
「對不起,小三子。」尚軒黯然,對著葉三,他舉起酒壇停在空中。
葉三終於也拾起酒壇,他向著周圍的黑衣武士們喊道:「來啊!大家都來喝一杯,大家都是一樣的人。」
尚軒緩緩的點了點頭,黑衣的武士們紛紛走道葉三的身邊就著酒壇各飲一口。
葉三看著圍在自己身邊的黑衣武士道:「尚軒,我現在能明白你為何要在他們中間才敢見我了,有這麼多和你一樣的人在身邊,真的很安全!」
「說的好!」尚軒笑道,他擊掌數聲,滿苑的黑衣武士一時間退得乾乾淨淨。苑子裏只剩下尚軒和葉三遙遙相望。
「一下子冷清了。」葉三說道。
「知道我為什麼讓他們退下去麼?」尚軒問道。
葉三搖了搖頭,尚軒微微一笑道:「因為我不喜歡和為我賣命的狗一起喝酒!」
葉三眉峰一顫,一言不發的看著尚軒微微的笑。
「有的時候,我覺得他們很像我!可是更多的時候,我還是覺得他們只是為我賣命的狗,是我造的藥人。我能體會當年寧王看我們的感覺了。他們只能效忠我,他們連告發我也不敢。設想他們告發我,朝廷能怎麼對他們?怎麼處置他們這些殺人嗜血的藥人?他們只能依附於我,我和他們也就有了上下之分。」
「可是,小三子,你應當知道你是不同的。阿冷死了,天下還有誰能對我說『尚軒,你變了』?只有你,小三子,只有你。我手下不缺狗,我從來沒有想到要你變成為我賣命的狗,我從來都是你的朋友。他們都很像我,可是只有你是和我一樣的。天下只有你配和我一起喝酒!」
尚軒又一次舉起酒壇:「小三子,我請你喝酒,你喝不喝?」
葉三拎起了酒壇。
酒至半酣,尚軒的醉眼瞥著葉三:「小三子,你為什麼不問我殺他們的原因?」
「如果我只是你手下的一個殺手,為求你的庇護殺人,你的秘密我沒有資格知道,問了也沒有用。如果你認為我是朋友,我不問你也會說,我何必多此一舉?我不喜歡秘密,知道的多了命短,我除了這條命實在沒什麼可珍惜的了,還是小心一點好。」葉三醉醺醺的答道。
「小三子,」尚軒呵呵的笑道:「好你個狡猾的小三子,你沒醉,你在激我!」
「是,我激你,你說不說?」葉三看也不看他,只是自己喝酒。
尚軒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走到牆邊,敲著牆道:「外面是秦淮河,金陵六朝繁華,現在都在我的掌中,你信不信?」
葉三不回答,他看著尚軒的眼睛,尚軒眼睛裏朦朧的醉意忽然一掃而空。他的眸子明亮,卻一眼看不到底。他的聲音古怪的清晰,一個一個字都回蕩在葉三耳邊。
「南京六部中除了我兵部都是擺設,而在南京兵部,我說一不二。南京京衛指揮使嚴陵月也拜在我的門下,心甘情願的作我的門生。我一紙令下,天明之前,我可以集合三萬大軍跨江北上,而那些將領只知道尊我的號令,連為什麼也不會問。」尚軒忽然一拍桌面,一字一頓的對葉焚琴道:「江南不姓朱!姓尚!江南是我尚軒的天下!」
「你要謀反?」葉三的聲音裏帶著掩不住的驚恐。
「謀反?」尚軒冷笑,「等我攻下京城,我只要讓史官重修史稿,天下就沒有謀反的尚軒,只有篡位的朱棣。」
「皇帝親征北漠,朝中散亂,齊王監國不利,太子幼弱。除了謝松望那個老骨頭,朝中再沒有人敢上奏章給南京兵部和江南錦衣衛添麻煩。岳清濁雄據中原,財力武力都是中原武林第一人,可惜忠於朝廷。不過,他已經死了!漕幫已經亂成一團,我小示恩義,漕幫中各派都趕著向我暗送秋波,漕幫已垮,再沒有能擋我去路的人。朝中名將皆在北漠,魯王朱有顯一去,京城左近已沒有能帶兵十萬的將才。」尚軒道:「小三子,你現在可明白我為什麼要讓你去刺他們三個?」
葉三看著尚軒狂熱的眼神,居然說不出話來。他抓起面前的酒壇,狠狠地喝了一口,才稍微平靜下來。
「怕了麼?小三子?這不是你,當年那個狂生葉小三,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麼謀反?」尚軒冷笑著看葉三,「我們吃的苦已經夠多了,敗了不過千刀萬刮,縱然千刀萬刮,也不會比你我血毒發作的時候更痛苦吧?而一旦我們勝了,神州四海,你我共分!我尚軒要告訴天下人,我是一個藥人!」
尚軒桀桀的笑:「我就是當年給他們當作狗的藥人!我要讓他們都知道,他們知道了,能把我怎樣?讓他們抓住我的根子,看看誰還敢看不起我,看看誰還敢把我當作狗一樣攆去殺人?」
「我要那些當年籌劃藥人的人,都在今天的這些藥人面前磕頭求饒。我是不是還應該多謝他們?要不是他們的辛苦,我怎麼會知道制造藥人的方法?我怎麼會有這樣一批一往無前的死士?」尚軒狂笑。
「當年,他們欠我的,我都要一點一滴的討回來!」他對月長嘯一聲,對葉三道:「小三子,這條路,要麼縱橫天下,揚名四海,建立千秋萬代的功業,要麼千刀萬刮,永不超生,連收屍的人也沒有!你跟不跟我來?」
葉三不回答,他像一具木雕一樣呆坐在那裏,只有攥著案上碧玉盞的那只手微微的顫抖。
尚軒的眼光和葉三在空中交擊,葉三的眼光裏有凜冽的寒意,卻不是殺意,也不是憤怒,更不是勃勃野心。只是一股難解的冰寒刺痛了尚軒的眼睛。
碧玉盞「啪」的在他手中粉碎,碎片割著他的手,血隨著酒,纏綿的流過指間。
尚軒終於開口道:「你如果不願意,現在就可以走,我不殺你!」
葉三忽然笑了起來,笑得苦澀:「如果我不跟你,你就該殺了我,怎麼能讓我走?」
「葉小三!」尚軒大喝道:「我尚軒說話從來說一不二,你應該知道!你走,我不殺你,你再多一句廢話,就先過了我的雙掌再出這道門!」
葉三眼裏的神光黯然,他低聲道:「尚軒,我不是笑你,我只是不知道,你為什麼不殺我。我如果不能為你所用,我還有什麼留的價值呢?」
「我也知道,你這樣的人,要麼用,要麼殺,可我不想殺你,你不必懷疑,以我今日的地位,無需對你撒謊,你卻不信。」尚軒搖頭輕笑,笑聲在夏夜的苑子裏回蕩,格外的清幽。
「其實我根本不需要你去刺殺那三個人,我的手下那些藥人就算功夫不如你,可是只要不在乎折損人手,刺殺他們三個並不是難事。可是為什麼我要叫你去?小三子,你想過麼?」
葉三搖頭,尚軒道:「我只不過要給自己一個機會來相信你,小三子,其實這些年我一直等你們回來,可是你回來的時候,小冷卻再也不會回來。當年喝酒的人,只剩下你我。我很想能夠重溫當年那段日子,那段沒有酒,卻有朋友的時光,那段有血有淚的日子卻有人和我同病相憐。可是你太狂,你是一條永遠縛不住的狂龍!小三子,其實明白了這一節,我當初就該把你殺了!免得你壞了我的大事。可是我還是下不了手,哈哈哈哈,我想過,可是我居然還是下不了手!不論你是妖是鬼,你都是我的朋友,這世間唯一能作我尚軒朋友的人就是你。所以我讓你去殺他們。小三子,你錯了!我根本不想借你的手來殺他們,我不要一條狗一樣的小三子。我只是想看看我們是否還能像當年一樣一條心!我只是想相信你,和你一起去爭一番天下!」
尚軒嘆了口氣,幽幽的說:「你若是留下,管什麼今朝明朝,說什麼生死流年,英雄遲暮,就讓我們再去金戈鐵馬的闖蕩一片天下!真的想走,出了這道門,你我再也無關,生死就只有自己小心。」
他背過身軀仰首望月,不再理葉三。
良久,他聽見背後的一聲輕鳴,輕鳴聲裏,葉三悠悠的說道:「好,我跟你走這條路,與其讓劍鏽在鞘中,不如讓它折斷。我一無所有,有什麼可怕,還在乎有沒有人給我收屍麼?」
隨著那聲輕鳴,尚軒猛然回頭,只見葉三的長劍出鞘半尺,如一道寒冰躺在他手中,葉三的眼光落在劍上,手指緩緩掃過劍脊。而後他抬起頭來,目光和尚軒在半空交錯。兩人凜然對視。
忽然,尚軒負起雙手,縱聲長笑。笑聲驚動苑中的飛鳥,一片黑影扑楞楞的騰起空中,凌空盤旋,久久不敢飛回。尚軒再看葉三的時候,眼裏竟有淚花晶瑩閃爍!
「我們又走回一起來了,小三子。就和當年一樣,我還是鐵蹄踏遍千山的鐵馬將軍,你也還是那個詩劍猖狂的葉小三!只要我們一起聯手,天下誰是敵手?誰敢不低頭?」
笑著笑著,他卻聽見葉三輕輕的嘆息:「可惜阿冷卻不和我們在一起了!尚軒,其實我們永遠不能都像當年那樣了!」
尚軒面頰抽搐了一下,他看見葉三提著長劍昂首天空。葉三對他說:「可惜阿冷永遠都不在了!」
「是,永遠都不在了!」尚軒失神的喃喃自語。
葉三一聲清嘯,揮劍起舞。劍光橫空的時候,一天星斗黯然失色。
葉三挽劍成花,挽劍成水,挽劍成寒霜飛雪,挽動一場冷雨淒風。可是他挽不住時光,挽不回遺恨。
一片秋水朦朧裏,葉三縱橫舞,舞遍千山,舞上蒼穹,直要舞到花落盡紅,鳥啼盡血,人傷盡心。舞到別離!
一天空闊,葉三歌聲浩蕩,沖霄而起:
綠樹聽鵜決,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
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
算未抵,人間離別
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
看燕燕,送歸妾
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絕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
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
誰共我,醉明月(注一)
歌聲裏,尚軒茫然。茫然的重復著葉三的歌:「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絕!」開始他只是默默的念,漸漸的,他念得越來越快,聲音越來越響。
他開始念出聲來。
他開始能跟上葉三的詞。
他開始追趕葉三的歌聲。
到了「誰共我,醉明月」一句,他念誦的聲音終於和葉三的歌聲合在了一處!
驟然間,尚軒蓄在眼裏的淚珠滾落。
尚軒忽然嘶啞的長嘯道:「向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絕!」
長嘯而哭,滿面之上,淚如雨!
淚珠映在月光裏,很亮!比月光還亮的,是葉三的劍!
葉三的不歸劍,千古流水,去而不歸。流進萬載光陰,終化虛影。
葉三的手中仿佛已經沒有劍,只有一道虛影掠向尚軒的胸膛。虛影的背後,葉三飄零如霜天孤鶴。好像這一切本就是他劍舞的一節,這一劍的猖狂仍是狂在葉三的劍舞裏。
這一舞罷,故人長絕!
劍穿透尚軒的胸口,葉三停在他面前,尚軒的掌就印在他額頭上。尚軒的翻天印掌,斷山截流般霸道的掌勁。可是,那一記翻天印的掌勁只是停在葉三的額頭上。一切都凝住了。
「小三子,你真狠!」尚軒居然還能笑,笑得淚流滿面。
他的掌一下子印在葉三的額頭,把葉三推出五丈開外。葉三沒有送開掌中的劍,劍從尚軒的胸口裏抽了出去。一脈鮮血噴出尚軒的胸口,尚軒緩緩的坐倒在地下。
葉三爬起身來,他靜靜的站在尚軒的身前。
「為什麼不殺我?」葉三問。
「為什麼要殺我?」尚軒反問。
葉三深深吸了口氣:「阿冷是你殺的!」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出發以前就知道!因為你自己的一句話,杭州西湖岸,月夜笑殺人!你怎麼會知道我們在杭州?」
尚軒愕然,片刻他嘆道:「就因為這個你懷疑我?」
「阿冷殺的那些刺客我都看過了,是錦衣衛的人,你瞞不過我。你派去收屍的人沒有我到得快。我那時才明白為什麼阿冷不肯告訴我誰殺的他,因為他也看得出是你下的手,當年和他一起喝酒,同生共死的朋友下的手!他什麼都不肯說,他就是心太軟,即使死在你的手上,他還是什麼都不肯說!」
「原來他已經認出那些是我的人了。阿冷什麼也沒有說麼?那他是真的認出了我的人!」
「小三子,你真狠。為了殺我,你一步步的走,每殺一個人我就多信你一分。只有你才幹的出來!詩妖劍鬼葉小三是條縛不住的狂龍,只為自己殺人!」尚軒苦笑,「我自己說的,可我永遠都記不住!」
「為了阿冷,我不會殺那麼多人,」葉三道:「他是個和尚,他活著的時候,每天就是叫我不要殺人。」
「那你是為了什麼?」
「因為我知道你想做什麼。尚軒,我知道你想謀反,你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我。從你那天帶我去暗室,我就知道你有圖謀天下之志。你眼睛裏那些野心難道你自己看不出來?」
「是,你知道我,我卻從來不知道你。可是謀反又有什麼呢?小三子,當年的朝廷怎麼對你的,你都忘記了麼?為什麼還要幫朝廷做事?」
「尚軒,你可曾去過杭州?」葉三的話語柔和下來,聽著竟是極其的飄忽遙遠。
尚軒茫然搖頭:「沒有。」
「數十年前,那裏和北漠一樣。戰亂不堪,人命賤如蟻。我曾聽人說當年圍城而戰,曾有太守為了激勵士氣,不惜把自己的妻子殺了做成肉羹!民間易子而食,再尋常不過。而現在,數十年的安定經營,你才能看見這煙雨江南,你才能聽見歡歌笑語。逢年過節孩子才能吃著木樨糕,穿上新衣新鞋。」葉三說,「尚軒,我喜歡聽他們的笑,只有在那些快樂的人中,我才有從北漠沙場上再世為人的感覺。要不然,我只是一頭嗜血的野獸。早晚我要死,我的命都不是自己的,我所有的,只是落日樓上每日一杯清茶的茶香,看一眼平安的西子湖,和周圍的人們一起笑一聲,唱一曲。」
「尚軒!」葉三喝道:「我不是不想報復,可是我們一旦揮軍北上,又是一場滔天戰亂。無數和杭州一樣的地方將淪為焦土,這些無力反抗的人們在征戰中比狗還賤,你應該知道。男子們戰死,女子被奸淫,孩子被交換來吃掉!」
「你的勢力確實強大,強大的連朝廷都不敢輕易動你。所以我只有殺你,為了殺你我不在乎犧牲,死了岳清濁漕幫還在,死了魯王還有別的王爺,死了謝松望也不會斷了天下忠臣的血脈。可是你不死,就要死千千萬萬的人,我不想再看見死人了!我可以犧牲他們的命,也可以犧牲我自己的!」
葉三冷冷的看著周圍的衛士,遠處當值的衛士已經沖了過來。把葉三團團圍住,可是沒有一人敢近前來。
「原來是這樣,好,小三子,你好!」尚軒放聲大笑。
衛士聽見尚軒的笑聲,只得振作精神往前衝去。葉三拔劍在手,冷然相對。可是他忽然有一點疲憊,該殺的人他都已經殺了,他抬起頭看著周圍的衛士,眼光迷離起來,是不是到了扔下劍的時候?
「住手!」尚軒的聲音在衛士的背後響起。
衛士們愣住了,尚軒忽然吼道:「給我滾!」
衛士們惶恐的退了下去,尚軒律令素嚴,那股威勢衛士們無不畏懼。尚軒卻叫住最後一名侍衛道:「鐵衛營在哪裏?」
「屬下不知。」侍衛看著尚軒的模樣,戰戰兢兢的說。
「他們已經死了。」葉三道。
尚軒揮手,侍衛趕忙退了下去。「你下的手?」尚軒問道。
「剛才那壇酒裏,我已經下了紅塵淚。」
尚軒默然,許久他才道:「何苦?他們都是和你一樣的人啊!」
「就是因為他們和我一樣,我不想看見他們和我一樣過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更不想讓製作藥人的方法留下,讓更多的人變的和我一樣,來陪著我在月夜裏發狂,去殺人解毒!」
「你走吧,你殺我,殺他們,可我不殺你。世上只有你還記得那一夜是我們三人在飲馬川搶了酒痛飲,你也是唯一能對我尚軒說『當年』兩個字的人。世間我如果真的還有一個朋友,那就是你了。無論你殺不殺我,都不會變!」尚軒不再說話。
可是,葉三不走。
「為什麼不走?」尚軒問道。
「我要看著你死,」葉三說,「你不死。我不走!」
尚軒笑了,似乎還笑得很開心,「小三子,你還是那樣頑固!」
葉三立在月下,白衣的他恍若一個千年的幽靈,沉浸在自己千年的回憶裏。
尚軒的血流乾了,他高傲的頭顱無力的垂在胸前。死前的尚軒說:「其實,我不想殺阿冷,我只是想逼你們出來。我叫那些人擒他回來,可是阿冷還是那麼頑強,他就是太頑強了……」
夜裏,下了微微的雨,雨中的葉三無語到天明。
看著地上的尚軒,他滿面都是水,也不知是雨,還是淚。
南京兵部尚書尚軒於金陵遇刺身亡,殺手不知去向。朝廷念其舊功,追封太子少保魏國公。因其詩文曰:「飲馬川上一杯酒,共君沉醉到黃泉」。賜葬忽蘭溫失溫飲馬川前。追輯凶手三十餘年,終不獲。
注一,辛棄疾《賀新郎》一首,辛詞多豪邁作品,但是想這一首一樣豪邁深遠的作品恐怕沒有第二首了。個人以為可以算辛詞第一。「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一段,字字動人。沒有幾十年的金戈鐵馬,生死領悟,是寫不出來的。尤以將軍回頭,故人長絕,其間意境不可說。放在這裏是因為既然尚軒殺了恆殊,那麼他必然為這首詞所感,葉三就是在尚軒感慨茫然的時候抓住機會下手殺的他。其人妖鬼之性,應該已經顯露無疑。
第 八 章
杭州城,平水驛邊平水橋。
更夫打著梆子:「關門防盜,火燭平安。」聲音在幽涼的夜裏傳得很遠很遠,已經一更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更夫悠長的聲音總是給未眠的人們一絲平安,不知道有多少不眠的人在這保平安的打更聲裏終於能夠安然入夢。
晚歸的一個書生在踩著月色急忙往家裏趕,走過平水驛的時候,他也沒有時間看一眼那小橋流水。可是一聲呢喃的低語留住了他的步伐。他知道那聲「阿葉」不是在叫他,可是那話語裏纏綿不盡的意味卻扯住了他的心。
橋上,白綢衫子紫羅裙的女子獨自矗立,望著橋下的流水輕輕的喚了這一聲。流水帶著幾片落葉去了,一去不回。晚風吹動她的紫羅裙,像一串即將凋逝的風中的紫丁香。
「姑娘,夜深露重……」書生沒有說完,他看見那個紫丁香一樣的女子回過頭來。那張明艷的臉上秋水一樣的瞳子冷冷的看他。那是一張玉石雕琢的面孔,沒有一處不是美得逼人。
「就是那雙眼睛,也太冷了吧?」書生想著。這是書生最後一個清醒的想法,隨後,他看見一道雪亮的銀光插進他的胸腹,劇烈的痛楚從胸腹間擴散開去。他自己的血模糊了自己的眼睛,他什麼都來不及想。倒下去的時候,腦子裏縈繞的,還是那個紫丁香一樣的女子,和那雙寒冷的眼睛。
風篁嶺,久寂的焚琴莊煮鶴苑。
白衫紫裙的女子恍如御風而來。纖柔的手輕輕撫去門環上的灰塵,她推開了門。紫綢的繡鞋踏在青石地上,好像從青石上有一絲寒氣流進了她腳心。她抬起腳步,想要退出門去。腳步卻還是停了下來,隨著一聲低低的嘆息,她在身後掩上了門。
踏著小徑,她一步步走向那個熟悉的苑子。每一步,腳下都涼如水。
終於又回到了這個苑子的面前,女子纖纖的手指在柴門上劃著,劃去灰塵,留下一道道痕跡。一道道的痕跡,亂如麻。
她打了個冷顫,收回手去,提起紫羅裙,轉身就要離開。
忽然,柴門開了。那吱呀一聲響嚇到了女子,「啊」的一聲驚叫,她無比驚慌的飛退出去。可是柴門裏躍出了一個人。女子快,他卻更快,影子一晃,他已經扣住了女子的手腕。女子驚慌的甩著自己的手,另一只手雜亂無章的打向那人的胸前。她如花的容顏已經完全失了人色。直到她聽見那人說:「濃兒,別怕,是我!」
「阿葉,」女子輕輕喚了一聲,「是你麼?你回來了?」
她說著就落了淚,像一個被欺負的小女孩,孤獨無助間,忽然看見了自己可以信賴的人。
葉三握著她的腕子點了點頭,他拂開女子垂在面前一綹散亂的青絲。把她的臉兒看了許久才道:「這些天,你瘦了。」
濃兒沒有說話,只是落淚。葉三撫著她的肩膀歉然道:「都是我不好,我不該嚇到你。不要哭了,不是阿冷的鬼魂,是我!」葉三淡淡的笑,「阿冷,不會回來的!」
他拿一只雪綢的帕子擦著濃兒面上的淚水道:「一切都好了,什麼事也不會沒有。明天我就帶你離開這裏,好不好?去一個地方,誰也找不到我們。」
「真的?」濃兒一雙晶亮的眸子驟然間添了無限生機。
「我騙過你麼?」
濃兒搖頭:「你以後也不要騙我,不要騙我好不好?」
「濃丫頭,有的時候,你真的很傻。」葉三笑了。他拉起濃兒的手走進了苑子。
苑子裏居然擺著一席酒,濃兒抬起頭奇怪的看著葉三。
「今天,是你血毒發作的時候,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所以才在這裏等你的。」
「為什麼我毒發就一定會回來?」濃兒低聲問道。
葉三微微搖頭:「今夜是我們最後一次在這裏喝酒,阿冷若在天有靈,就和我們共飲一杯。明天一早,我就帶你走。走得遠遠的,像阿冷說的那樣。」
「我們去哪裏?」
「我已經都安排妥當了,」葉三笑著斟酒,「跟我去看就知道了。我要帶你走得很遠,遠離江南,遠離尚軒,也遠離阿冷。和過去的一切都遠遠的,你就再也不會害怕什麼了。」
「真的那樣,就好了。」濃兒雙手捧起酒鐘。
輕輕嗅著酒香,濃兒忽然問道:「尚軒是你殺的?」
「是的!因為阿冷是他殺的,我沒有虧欠他,」葉三苦笑,「你怎麼會知道我殺的尚軒?」
濃兒的臉色變的煞白,一分血色也沒有,簡直要透明起來。她把酒鐘抱在懷裏,像是忍受不了夜裏的寒意,纖弱的身子瑟瑟的發抖。
「這些天,尚軒遇刺的消息杭州城裏都傳遍了。」濃兒低聲道:「除了你,還有誰能殺得了尚軒呢?」
「可是,真的是尚軒殺的阿冷?尚軒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們都是朋友,不是麼?就像你和我一樣是真正的朋友。」濃兒問葉三。
「說的對,十年的朋友,除了我誰能殺得了他?可是裏面的原因,一言難盡。以後我再告訴你罷。不要再說這些了。」葉三捧起酒鐘道:「濃兒,我敬你一杯,願你容顏不老,永生永世都能美如今日。」
濃兒把著酒鐘,只是看著葉三發愣。葉三微微笑了一下道:「先乾為敬了。」仰頭把杯中的酒喝得一滴不剩。
濃兒把酒鐘端到自己嘴邊,她滿頭青絲都垂下來遮住清秀的面頰。葉三輕嘆道:「丫頭,你真的很美,如果不是藥人。不知道會有多少兒郎拜倒在你裙邊呢。」
「那你呢?」濃兒幽幽的問。
「我?」葉三失笑道:「我也想啊!」他一臉的笑容似乎永遠捉摸不透。
忽然,濃兒把手中的酒鐘摔碎在桌子上,一縷淡淡的紅色煙氣從桌面上騰起來。
葉三看見濃兒眼裏的淚又滾落下來,一滴滴打落在她的白綢衫子上,兩人都無言。葉三還是笑著,他的笑中的意思忽然清晰起來,這一刻,他笑得很無奈。
「阿葉!你騙我!」濃兒嗚咽著道:「這是紅塵淚!你想殺我,為什麼?為什麼?」
葉三沒有說話,濃兒站起來,她擦去滿臉的淚水大聲道:「阿葉,你沒有心肝,你不是人,你是個妖怪,誰和你在一起都要死,都因為你!」
葉三苦笑,他幽幽的道:「可是,阿冷是誰殺的?以那三十個人的武功,阿葉應該能夠全身而退,可是為什麼他還是死在落日樓頭?是誰,在他身上下了種心蠱?」
濃兒的臉色一剎那間蒼白如紙,她的身形搖晃了一下,單薄得像秋風裏一片葉子。濃兒跌坐在椅子上,許久她才輕聲道:「你怎麼知道的?」
「我用毒的本領不如你,無法用鼻子聞出紅塵淚,可是在他的屍身上總也能查得出種心蠱。種心蠱一下就要連下一個月,才能隱隱中毒,防不勝防。不是你,會是誰?可憐他死的時候什麼都不願意說,因為害他的人一個是他朋友,一個就是你,濃兒。你知道麼?他一直喜歡你,可是你從來都躲著他。所以他才出家作了和尚!」
「我,我不是想殺他的,尚軒說,只要下了種心蠱,他使不出奔雷七式,就可以抓住他,尚軒說,我們以後就不用再過躲躲藏藏的日子了,」濃兒跺著腳,撕心裂肺般的喊叫,「我不是故意要殺他的,我不知道會是這樣,我不知道!」
葉三輕聲說:「誰都不知道會這樣,可是終於還不是成了這個樣子?」
「阿葉,」濃兒的聲音溫柔起來,溫柔得有點飄忽,「我們忘記這一切好不好?明天我們就走,你去哪裏,我也去哪裏,你到哪裏我都跟著你。走得遠遠的,永遠不再回來。」
「晚了,已經晚了,」葉三揮袖打碎那壇酒,一陣淡淡的紅色煙氣從地上彌漫開來。
「難道你的酒裏也有毒?」濃兒掩住自己的臉踉踉蹌蹌的退後幾步。
「是,」葉三淒然笑道:「我答應阿冷,無論怎樣我都要照顧你。我們殺了那麼多人,下了地府,一定有人來索魂的。我不跟著你去,你難道不害怕麼?」
「可是,現在真的要食言了,以後你一個人,要小心。我不能在待在你身邊了。」葉三勉強的笑了一聲,一股潮紅泛上他的面頰和雙手,紅塵淚的毒性把他的心腹內燒得滾燙。全身的力量都在一分分失去。
他走到哭泣的濃兒身邊,低頭看她朦朧在淚光裏眸子。葉三撫摸著她漆黑的長發,濃兒木然的看著他,葉三說:「不要哭,濃丫頭,其實我從來沒有怪過你,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對我笑一笑,以後我再也看不到你的笑容了。」
濃兒真的笑了,她的笑容卻是破碎的,在笑和淚之間,濃兒肝腸寸斷的努力微笑。她一邊這樣笑一邊猛的退了出去,她哭著笑著說:「阿葉,你是個瘋子,你真的要殺了我才心甘情願麼?」
葉三撫摸她頭頂的手裏竟赫然是一柄流光燦爛的銀劍,他的手僵在了那裏。
葉三猛然甩手把劍擲向了濃兒,可是劍上已經不再有力,濃兒只是輕輕側身,它就擦了過去。
葉三苦笑著說:「其實,我真的沒有怨過你,我也在關外買了一棟莊子。想帶你到那裏去,那裏很遠很遠,不會再有人找到我們。可是我看見你在平水驛殺那個書生了,我才知道血毒是永遠解不開的。這種血毒已經不在我們的血裏,它在我們的心裏!阿冷不殺人,可是他比死還要痛苦,即使你們不殺他,他也活不過半年了。即使我帶你到關外,你還是逃不脫殺人的命吧?」
濃兒手持一柄銀色的匕首,遠遠的看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有臉上的淚不停的滑落。
「每次從殺人的惡夢裏醒來,當我看見手上沾的血,我都會恨,我會發誓下一次再也不殺人,不用那些無辜者的血來解我自己心裏的毒。可是下一次,我還是繼續殺人,因為我們不殺人的那一天,就是我們死的時候。你殺的那個書生,他或許有妻子兒女,他們住在這煙雨一片的江南,沒有北地的寒冷,也沒有嶺南的瘴氣,這裏有歡歌笑語,留住多少過客。這裏應該永遠沒有飢餓,傷病和死亡,沒有仇恨沒有悲傷,大家都這樣快樂,在落日樓頭飲一杯茶,看日出日落。年復一年。我再也不想看見血了,我不想再殺人。既然不能再殺人,只有我們自己去死。如果我死了,這江南的一草一木,過客歸人都能享受這一片安寧,那我不在乎生死,你我的生死我都不在乎!」
他回身走向焚琴莊的深處,濃兒聽見他漫漫的吟誦聲:「一杯盡飲紅塵淚,人間無恨是狂歡!」
「阿葉!」濃兒終於出聲喚那將要消失在重重門戶裏的葉三,可是她卻說不出話來。她只是流淚看他。
「不要再喊了,要是敢你就過來,我還是會殺你!」葉三冷冷的說道,他揮袖消失在門裏。
「為什麼呢?阿葉?真的是我們錯了麼?」濃兒輕輕的問,「真的是我們錯了?」
她嚎啕著跑出了焚琴山莊的大門。
門後的葉三從門縫裏看著她越來越遠,他輕輕的笑,幽幽的問:「剛才我為什麼不下手,我為什麼不抓住那個機會?為什麼我又害怕她真的跑到我身邊來?」
最後一壇紅塵淚,葉三把它洒在苑子裏。
「火燒起來,能不能把我血裏全部的毒都燒得精光?」他微笑著打燃了火折子。
遠遠的山坡上,一襲紫裙如丁香花般飄在風裏。
風篁嶺上的火越燒越大,焚琴山莊已經淹沒在了火海裏。可是濃兒仿佛能夠嗅見西湖淡淡的水味,因為遙遠的火中有一段清麗的琴曲,一首遙遠的歌謠,是一汪水,不知何處來,蜿蜒著走過萬水千山,走過濤天狂浪,走過百裏冰流,終於走在一襲煙雨的土地上。映著橫塘外采蓮人的臉,如蓮,浣著雲蘿間浣紗女的髮,如絲。拍打驛站外的岸邊,喚醒游子思鄉的夢,卷著野渡裏的船頭,挽留過客離別的心。載過楓葉,載過紅蓼,載過胭脂,載起山花朱和粉,撫過柳絲,撫過春草,撫過蘆花,撫動江水碧如藍。挽盡世間悵恨隨他去,然後有離人笑,征人歸,情人無淚,故人相逢。只帶起樓頭的茶味,壚間的酒香,遠遠的離了江南,尤然望著碑陰茶樹抽新枝,壚上胡姬腕如雪,終於卻一去千載不歸來。
琴間歌聲動: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曲終人未去,濃兒的淚如雨:「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風間,無人相和。
火終於越來越小了。她的耳朵裏能聽見桐木長琴在火裏的必必剝剝,她能看見葉三的長袍在火裏飛揚,他揮袖如火鶴在天,化為灰燼。灰燼裏,他最後的笑容絲絲縷縷,化為流水。
風篁嶺上的焚琴莊一夜間燃盡,驚動杭州府。可是一地的灰燼,竟然什麼也沒有剩下,成了一樁永遠無解的懸岸。
次日早晨,風篁嶺外的山坡上有一個女子自盡身亡,一柄銀色的匕首插進了她的胸膛。那應該是很痛苦的,可是女子的臉上居然是微笑著的。這也成了一個不解的懸案。只是鄉間傳聞那是天上謫降的仙女,重又兵解升天了。聽起來很荒誕,也總有人不信。這個時候,老一輩的人總是說:「你哪知道什麼,我活那麼大可從來沒見到那麼美的女娃子,也沒見過死人能笑的那麼安穩,不是仙女是什麼喲?」